第15章 算计
金德德没有夸张，母亲和继父一家住的地方，真的只有巴掌大。
十几年前的筒子楼，刚建国那会儿是抢手货，谁分到不被羡慕？但是搁现在，破破旧旧的，没几个人眼气。
就像纺织厂的家属院，总是不缺床单被罩一样，肉联厂的筒子楼，家家阳台上都挂着灌肉肠，连楼道里都飘着淡淡的猪肉渣味。
德德有点后悔，今天不该穿新大衣出门。
这一家五口，住在六楼，三十多平的小单间，用木板隔成了两室。客厅连着厨房，连张沙发都放不下。卫生间和水房，分布在楼道两侧，十几户居民公用，早晚总是挤满了人。
德德结婚前，一直在学校寄宿，还不觉得逼仄。现在，继父的大儿子结婚了，媳妇住进来，还怀了孕。再婚生的小妹妹也长大了。一家人挤在这里，房子根本不够住。
德德总听她妈田翠英抱怨，说家里常常为房子的事争吵。德德不想掺和这些家务事，来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多中秋、新年送些礼品，让两家保持基本的往来。
今年初二，是温律年头一次来拜年。继父一家明显精心准备过，客厅唯一的桌子上，还摆了不少糖果。
可是，这家本来地方就小，再加上大媳妇怀孕，墙角多了一辆二手婴儿车。婴儿车旁边，还堆了一个大纸箱子，让整个房间更显得杂乱，怎么收拾也干净不了。
德德多看了一眼纸箱，箱子上印着“红旗彩电”的标志，她刚想问，家里什么时候买彩电了？田翠英立即扯下桌布，盖上箱子，尴尬道，“家里有点乱，让女婿见笑了。”
德德好笑，这家人平时上门打秋风，就没在她面前客气过，怎么温律年一来，个个拘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
没地方、没心思唠家常，所以，德德放下东西，只喝了两口水，便找借口说要回去。
田翠英见状，急忙拉住闺女，“德德，妈还有事想问你，关于你们纺织厂的。让律年先在外面等，你进里屋说吧。”
德德不解，还能有什么事儿，需要单独说？更何况，里间只用木板隔开，根本不隔音。
温律年听懂了，体贴道：“德德，你再陪咱妈说会儿话，我在楼下等你。”
德德只好点头，看温律年下楼。
里屋，田翠英直接地问：“律年到底怎么想的？放弃纺织厂那么好的工作，去当个体户？他进货、租门面房，得花不少钱吧，万一打水漂了，赔的还不是你的钱？”
德德解释：“钱是温律年在部队挣的，就算赔了，就当买个教训，回头再找其它工作。”
“可他还上哪儿找纺织厂这么好的工作！”田翠英急了，“德德，你应该劝律年，让他把纺织厂的工作接了，先干上一两年。回头转给大力媳妇，然后他再下海也不迟嘛！”
德德愣住，“转给弟妹？小芳初中都没上完，纺织厂的宣传科，也不会要她呀。”
田翠英叹气：“小芳干不了，可以跟别人换工位呀。你也知道，小芳没啥文化，一直是临时工，自从怀孕，厂里就把她劝退了。她以后生了孩子，就更不好找工作了。”
德德算是听明白了，亲妈反对温律年当个体户，明着是为女婿好，实际上，是盯着温律年的工作，要他先占位，再让贤呢。
德德感到心寒，“妈，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大力和小芳的意思？
田翠英：“甭管谁的主意，你是当大姐的，总要帮衬着弟弟、弟妹嘛。”
没有血缘关系，算哪门子的弟弟？但是明面上，还不能把话说得太绝。
德德：“妈，工位的事，你们别指望了，温律年的店肯定要开。那批缝纫机也是赶巧，机械厂转型，才愿意赊给他。如果等到明年，机会就错过了。”
田翠英更急了：“傻姑娘，开店哪有工作重要，有好事肯定得先紧着娘家啊！万一你以后在婆家受气，妈年龄大了，帮不上忙，你又没个亲兄弟，还要仰仗大力呢……”
德德心说，她结婚这五年，还真没在婆家受过什么气，顶多消费观念不同，遭几句数落。今天，倒是这位亲妈，把她气得不行。
德德冷下脸，站起身：“温律年的决定，我会支持他。妈，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德德，你别走。”田翠英知道闺女生气了，赶紧换了个话题，“好好，妈不说工位的事，再说说你们房子的事，行不行？”
“房子？又怎么了？”德德疑惑。
田翠英试探着问：“德德，你现在住的纺织厂家属院的房子，拿到房产证了吗？”
这个……好像还真没有。
德德：“当初分房时，厂里说，我或者温律年，其中一个人工作满五年，就能拿到正式产权。现在，我工作刚满五年，打算年后就去办手续。”
田翠英：“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一点都不上心呢！我跟你说，这五年，全是你一个人在纺织厂熬过来的，房子就该算你一个人的。办产权证的时候，你要多留个心眼，房产证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最好别写律年的！”
德德惊讶：“为什么？这是我们夫妻共有的财产。”
田翠英：“就因为这样。你才要更谨慎，提前做准备！万一律年生意黄了，把房子赔进去，到时候你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德德难以相信：“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当初，如果没有温律年，厂里根本不会分房子。如果我现在背信弃义，以后两家还怎么过日子，你是想让温律年和我离婚吗？”
话已经说得很严重了，但是田翠英像是中了魔障，顺着德德的话就说：“离婚又怎么了？温律年现在要钱没钱，要工作没工作，你跟着他，以后有苦头要吃！不如趁现在年轻，就算离婚，回头把房子卖了，还能落些钱在手里。”
德德气笑了，“把房子卖了，那我住哪？流落街头吗？”
田翠英：“怎么会呢，到时候，咱们把钱合起来，再买个大一点的房子，你搬过来和妈一起住。这样大力、小芳他们，还有梅梅，都能住得宽松些。”
敢情是让德德把房卖了，补贴继父一家换大房子呢。
德德嘲讽：“然后呢，过几年，给我介绍个二婚老男人，您再赚笔彩礼钱，把我打发走？”
田翠英尴尬，“咳，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条件这么好，找什么二婚老男人，就是找个初婚的大小伙，肯定也是个有钱有势的！”
“那您还是自个留着做春秋大梦吧！”德德愤怒地推开门。
门外，继父性格敦厚，早就知道这事成不了，臊得躲到邻居家去了。同母异父的妹妹，今年十二岁，刚上初中，自小和德德不亲近，一直假装在隔壁小屋写作业。
只有大力和他媳妇，还等在客厅。
大力清楚这个“姐姐”，虽然看起来温婉好说话，但是真发起脾气，动不动就要闹到街道办、上法院说理，实在麻烦得很。
不过，他现在有求于人，只能干巴巴劝：“姐，你别生咱妈的气，她都是为你好。”
大力媳妇挺着大肚子，身上还穿着从德德家“借”来的灰色大衣，因为浮肿，扣子都撑得有些裂开。
她也跟着陪笑：“是啊，姐，你长得这么好看，还是个高中生，听说纺织厂追你的人，能从车间排到大门口呢。你实在没必要……”
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身边爱慕者众，绝对不是什么好名声。
哗啦一声，德德抬脚，踢翻了墙角的纸箱子，几匹布料接二连三滚落出来。
大力媳妇吓了一跳，急忙捂着肚子，躲到她男人身后。田翠英也走过来，慌着喊：“德德，你这是干啥？”
德德更怒了：“我还想问你们呢？难怪我今天一进门，就觉得这纸箱子眼熟，你们家也没买彩电啊。原来是有人借花献佛，拿我们厂发的福利布料，给你们灌迷魂药呢！”
这个纸箱子，和放假那天，富少安扛过来，说要送给德德的那个，一模一样。
田翠英知道瞒不住，老脸一红，“德德，这批布确实是少安前天送来的，他还说，能帮着解决咱家的住房问题。你也知道，他打小就对你好，哪怕你结婚了，还说要等着你……”
“够了！”德德忍无可忍，“你们都听清楚，我金德德，绝不会因为温律年没钱没势，就去骗他的房子、就要跟他离婚！如果我们过不下去，只会因为他对我不好，或者他心里有了别人！”
德德很失望，没想到区区一箱布，再画几个饼，富少安就能收买她的家人。
德德：“至于你们，尽快把布料还回去，以后别再收人家东西。否则，把你们之前借的钱都还给我，以后也别再来我家照亲戚。”
说完，她没再给他们狡辩的机会，忍着泪水跑下楼。
温律年一直等在楼下，看见媳妇眼睛通红，急忙问：“怎么了，是不是跟咱妈吵架了？”
他温声劝：“老人的观念，有时候是陈旧一些，但是长辈的话表面上还是要听的。反正不住在一起，想开一些，你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就不会受影响了。”
德德心里更难受了。
从前她觉得，温律年在新婚夜不告而别，多少是他欠了她，因而对他总是不冷不热、平平淡淡的。
可是今天，她总不能告诉温律年，他把岳父岳母当亲人，可这家人个个算计着他的工位，算计着他的房子，甚至算计着他离婚……
在他面前，德德第一次感到惭愧、内疚。
她忍不住抱住温律年的一只手臂，把眼角搁他肩膀上蹭了蹭，“没吵架……温律年，我们回家吧。”
这是媳妇第一次主动拥抱他，尽管只有半个拥抱，温律年也感到心跳有些乱。
其实，楼上的纸箱子，他又何尝不眼熟呢？
德德放假那天，他去车间接她。恰巧碰见富少安扛着箱子下楼。那小子见了他，像耗子看见猫一样，撒丫子溜了，温律年也就没再当回事。
但是今天，结合岳母对他前后态度的变化，温律年聪明如斯，自然也明白了什么。
正因为知道，解决问题的根源在哪里，温律年没有做无谓的解释。
等德德平复下来，他牵住她的手，往公交站台走去。
温律年：“现在才中午，时间还早，不急着回家，咱们先去一个地方。”
德德瞪大眼睛，湿润潋滟：“还要去哪儿啊？”
温律年笑：“去约会。”
“……”德德有点慌，“喂，你小声一点！”
幸亏楼下没熟人，不至于传出去。都五年的“老夫老妻”了，还约哪门子的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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