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且苦且行

　　熊梦雪说：“Yuki，我男朋友刚好在附近，马上来送我回学校。你跟着我们吧，我们也顺道送你回去。”
　　“谢谢你，还是不麻烦你们了，我自己打的吧。”钟雪晴婉言谢绝。
　　“有什么麻烦的，”熊梦雪搂着钟雪晴的胳膊不撒手，“我不管，我就要送你。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
　　钟雪晴拗不过，只能败在熊梦雪的软磨硬泡之下。她知道，熊梦雪在关心她。连续工作十五个小时的疲劳，因为熊梦雪带来的温暖，而似乎减轻了少许。
　　好吧，其实疲劳丝毫没有减轻。她依然很累。
　　两人如风烛残年的老人般互相搀扶着彼此，在如水的夜色中等待熊梦雪男朋友的到来。不一会儿，熊梦雪的男朋友就开着车来了。熊梦雪向他们介绍了彼此，和钟雪晴一起坐进车后座，便瘫着不想动了。
　　钟雪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车、怎么和熊梦雪他们告别、又是怎么独自走向宿舍楼的。十一点多了，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大道上，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大概人累到极致的时候，身体感官都整个地麻痹掉了。
　　等钟雪晴游魂野鬼般飘到漆黑一片的宿舍楼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宿舍楼早就锁门了——学校宿舍一直都是晚上十一点锁门的。她纠结地走到窗户边，那里是宿管阿姨一家的房间。虽然知道打扰宿管睡觉很不恰当，但她总不能露宿街头。于是钟雪晴厚着脸皮敲着宿管阿姨的窗玻璃，请她帮忙开门。
　　“怎么玩到这么晚啊？下次早点回来，注意安全。”宿管阿姨略带责备的关切话语听在钟雪晴耳里，令她有点感动。
　　钟雪晴谢过宿管阿姨，往自己的寝室走去。她没有向宿管阿姨解释，其实自己不是出去玩到这么晚，而是加班到这么晚。没有必要去解释，也没有必要向每个人诉说自己的苦楚。芸芸众生，谁又不苦呢？
　　她走到自己的寝室门口，不用想，她们寝室也锁门了。除了她和另一个室友以外，其余四个室友都要考研。除了回来睡觉，她们几乎是住在图书馆了。
　　钟雪晴自嘲，自己又何尝不是几乎住在单位呢？
　　其实，钟雪晴挺羡慕这四个室友的。她们每天泡在图书馆，知识在脑海中碰撞出火花；而她自己困在幼儿园，疲惫在额头上凝结成汗水。
　　钟雪晴敲了敲门，很快门就打开了。小洁举着充电式台灯，把钟雪晴迎进来，关心地问道：“晴儿，你怎么才回来？给你发消息、打电话，怎么都不回啊？”
　　其他室友也都没睡，也从温暖的被窝中探出脑袋，担心地询问钟雪晴的情况。钟雪晴之前没看手机，这才发现室友们对她的关心。她加班加到绝望的时候都没想哭，但这一刻，面对大家关切的脸，眼睛却酸涩了。她放下背包，往洗手池走去：“谢谢你们，我在加班，十一点才下班。”她洗了手，其实是趁机偷偷抹去眼角的泪花。
　　她就是这样，面对磨难时，尚能坚强不屈，但在面对大家的温柔时，所有的坚强也好、逞强也罢，全都土崩瓦解、碎落一地。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涉世未深的普通女孩而已。
　　“啊？这么辛苦吗？什么狗屁工作啊，也太折磨人了吧！”小洁一向是快人快语、口无遮拦。
　　晓燕也帮腔：“晴儿，你看你最近总在加班，要不别做了吧，真的太累了。而且这么晚下班，也不安全。”
　　“我也觉得。你这每天早出晚归，比我们考研狗还辛苦。”乔乔也赞同道。
　　“就是啊，晴儿，别太拼了，不管怎么样身体是第一位的。你最近都憔悴了。”小玉关切道。
　　钟雪晴抑制着眼泪，不让自己哭出声。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复大家：“没事的，工作就是这样，哪有轻松的工作啊。你们先睡吧，很晚了，你们明天还要早起学习。”
　　寝室里恢复了平静，室友们渐渐睡去。小洁还为钟雪晴亮着那盏台灯。钟雪晴草草洗了个澡，望着那盏台灯，心中一片温暖。她关掉台灯，摸黑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充分感受着浑身的酸爽。
　　腰酸——每天中午要给孩子搬午睡的床，还要帮孩子脱鞋、穿鞋等等，和孩子对话时也经常要蹲下，不停地弯腰起身、弯腰起身。
　　脚疼——一天中很多时间都是站着走来走去的。尤其是有几个爱满教室乱跑的小祖宗，钟雪晴怕孩子摔跤，就去追。结果孩子越追越跑、不亦乐乎，反而是钟雪晴快跑断气。
　　胳膊酸——手一天就没闲过，不停地给孩子倒水、整理书包、铺被子、整理玩具、擦桌子、拖地……
　　和熊梦雪的英语专业不同，钟雪晴是幼教专业的。但从十月开始，这将近一个月在幼儿园的工作经历，令她都在怀疑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个专业了。
　　高中毕业填志愿时，她对自己的未来根本没有规划，也不知道长大以后究竟要做什么，完全处于迷茫和懵懂的状态，也无法意识到专业对自己的一生来说有多么至关重要。听父母说女生做幼儿园老师挺好的，她就稀里糊涂地报了幼教专业。她提前实习，本是为了更加了解这个行业、提前适应这个行业。没想到，适得其反，才不到一个月，自己就尝尽苦头，简直就要被现实劝退。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不能吃苦了。可是，要做到怎样的地步，才算能吃苦呢？钟雪晴的泪又流了出来。她真的觉得好苦好累，快要熬不下去了。
　　这份工作，说是朝八晚五，其实，老师们七点十分就得到校，要提前吃早饭、做卫生，七点四十开始迎接孩子们的到来。而几点下班，更是全凭园长心情。钟雪晴几乎没有准点下班过。
　　这份工作，说是周末双休，钟雪晴却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等待遇。周六总是有事，需要上班。什么做环创啊、发传单啊、接待家长啊、排练节目啊……从来都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而且，每天大量重复的体力劳动，真的太磨灭人的意志了。钟雪晴一度怀疑自己辛辛苦苦读了大学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在这个幼儿园里擦桌子、拖地、当牛做马、伺候孩子吗？感觉自己不读大学，也会做这些啊。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这份工作的问题，还是她自己的问题。总之，她常常觉得自己不是老师，而是保姆，或者丫鬟。
　　工作强度也是真的大。孩子们一遍又一遍地喝水、上厕所，而几个老师却时常忙到自己没有时间去喝水、上厕所。中午吃饭，也是老师们把孩子都哄到床上睡好后，再由钟雪晴或者熊梦雪去厨房，把她们四个老师的饭一并端来教室吃。为了营造午睡的氛围，教室里拉了窗帘、关了电灯，昏昏沉沉，根本看不清碗里的菜。不过大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管它是什么菜，赶快往嘴里塞。毕竟要想马儿跑，必须要给马儿吃草。
　　然而，尽管这份工作给钟雪晴带来许多辛劳与委屈，但是，如果说真的要离开，她却又有很多情怀难以割舍。
　　孩子是真的可爱，不哭的时候都是小天使。他们阳光灿烂的笑脸和稚嫩天真的语言，拥有最最治愈人心的力量。钟雪晴愿意陪他们一同成长，见证他们的点滴进步。
　　同班的老师也是真的和谐，大家各司其职却又互帮互助，像一个大家庭般，不分彼此、共同担当。不论是主班老师Ariel、生活老师Lara，还是熊梦雪、钟雪晴，大家都是眼里有事、手里有活的人。哪怕再累再忙，也没有人偷懒耍滑。这份同甘共苦的战友情，让钟雪晴万分珍惜。
　　也有些知书达理、明事晓情的家长，他们看到自己孩子的进步，真心诚意地向老师们道谢。这份发自内心的信任与感激，也令钟雪晴感动不已。
　　每当钟雪晴想打退堂鼓、当逃兵的时候，就会有些小温暖与小感动，抚慰她的心，成为她坚持的动力。
　　总而言之，这份工作真是让人又爱又恨、进退两难。
　　钟雪晴迷迷糊糊地想着，终于沉沉睡去。
　　梦里，依旧是十几个孩子同时大哭，钟雪晴急到跳脚、忙到崩溃。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闹钟响起，钟雪晴从床上挣扎着起来。感觉光是早起这件事，就足以毁掉一天的好心情。
　　她晕晕乎乎地赶到幼儿园，和大家一起吃完早饭，准备洗抹布去擦自己的卫生区时，发现自己手上裂口的迹象更严重了。手背干燥枯瘪，上面起了一层白皮，一个个小裂口像无数张受尽委屈的嘴巴，诉说着苦难与煎熬。她擦完桌子、拖完地，抽空涂了护手霜，期望她的手能够像她的人一样，再顽强些。
　　小天使们陆陆续续到校了。老师们在幼儿园门口迎接孩子，微笑着冲他们挥手致意，呼唤他们进入园内。校医负责给孩子测体温以及检查手、口、脸部情况，一个老师负责登记孩子的晨测情况，其他老师轮流护送孩子进班，每班再留一个老师在班照顾到园的学生。
　　一切本该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然而，理想与现实终归是有落差的。小朋友们与亲人的分别，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其凄凉程度，毫不逊色于白娘子被关入雷峰塔前与许仙的最后一别。孩子们进的仿佛不是温馨美好的幼儿园，而是阴曹地府或刀山火海。
　　小哭包Andy紧紧抱着妈妈的脖子，久久不愿离开妈妈温暖的怀抱；扎蝴蝶结的小姑娘Wendy抱着妈妈的大腿不撒手，大眼睛里的泪水惹人怜爱；双胞胎姐妹花望着外公外婆离去的背影放声大哭，想追上去，却被眼疾手快的钟雪晴、熊梦雪一人一个强行抱进班去。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老远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咆哮声。钟雪晴和熊梦雪送完姐妹花回来，远远地看见一个高个男人扛着个小男孩向幼儿园大步流星地走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女人，这大概就是小霸王一家。
　　原来逃学两天的小霸王终于在爸妈的威逼利诱下同意了今天来上幼儿园，却在半道上临时反悔。好说不听，他的爸爸只得一路把他扛过来。这孩子虽然被爸爸扛在肩上，双手双脚却一刻不得闲。他的双手轮番击打着爸爸的后背，双脚也毫不顾忌地肆意乱蹬。钟雪晴有一瞬间觉得这不是个三岁多的小朋友，而是位名震四海的未来拳王。小霸王的爸爸虽然闷声不吭，但钟雪晴看着都觉得疼。其他老师看到这阵仗也都惊讶不已。
　　园长最先反应过来，她伸手去接小霸王：“King的爸爸，我来吧。”不料小霸王趁着爸爸和园长交接之时，泥鳅一般从他们手中挣脱出来，想要夺门而逃。小霸王的妈妈守在幼儿园门口，拦着他，不让他出去。园长追上去，想强行把他抱进班。但他小霸王可不是什么好惹的善茬，他一边奋力尖叫，一边竭力挣脱。可惜，我们的园长也没白活三十几年，哪能斗不过一个小屁孩？她牢牢把小霸王锁在自己怀里，就要往教室走去。
　　但小霸王可是生起气来连自己爸爸都打的人，园长对他而言，不过是区区一个不认识的阿姨而已，又有什么威慑力呢？他使出一记“九阴白骨爪”，直接把园长的头发薅掉一小撮……园长尽力忍痛，却还是克制不住疼出了声。不过园长依旧没有松手。主班老师Ariel抓住小霸王的手，解救了园长惨遭厄运的头发，与园长一同送小霸王进班。
　　旁观一切的钟雪晴感觉自己像是看了一场免费的动作大戏——小霸王为了不上幼儿园，不惜父子反目，并且为了争取自由，而以一己之力与园长抗衡。虽然他最终还是难逃上幼儿园的命运，但也不失为一次精彩的抗争。
　　小霸王的爸爸妈妈不好意思地冲老师们道歉，请老师们多多教育自家孩子。等园长从教室出来后，小霸王的爸爸妈妈又与园长聊了半晌，这才离去。
　　光是一个进班，就已经闹得轰轰烈烈、地动山摇，跟行军打仗一样。孩子们的哭喊声此起彼伏，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在干拐卖儿童的勾当。而广播里循环播放的歌曲《爱上幼儿园》，还在整个园区久久回荡着，欢快又悦耳。
　　钟雪晴也回到教室里。主班老师Ariel正在和小霸王King斗智斗勇，不知道她和King说了些什么，反正他暂时没有大闹天宫了，这让钟雪晴也松了一口气。
　　钟雪晴拿出玩具箱，让提前到校的孩子在各自的座位上玩积木。有的孩子被积木吸引了注意力，渐渐忘记了哭泣。当然，执着如Andy可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他不住地问钟雪晴：“老师，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
　　钟雪晴心想：孩子啊，你才刚来就想走啊。可她还是宽慰着：“妈妈放学的时候来接你。”
　　“什么时候放学？”Andy眼泪汪汪，不依不饶。
　　眼看又要进入昨天一般的无限循环、贯穿始终的“找妈妈”环节，钟雪晴决定先发制人：“Andy，你今天要是乖乖不哭，妈妈就会早点来接你；要是你一直哭，妈妈就会晚点接你。”
　　“好的，我最乖了……我不哭，我不哭……”Andy一边泪流满面地用两只小手擦眼泪，一边不放心地再次询问，“妈妈真的……会早点来接我……是吧？”
　　钟雪晴轻轻拍拍孩子的背，拿卫生纸给他擦掉眼泪，连连点头，同时在心里感叹：万恶的幼儿园，让人母子分离。多可爱的小天使，硬生生被逼成了碎碎念的祥林嫂。
　　孩子渐渐多起来，教室慢慢热闹起来。所有老师都回到了教室。眼看着好几个孩子又有哭的趋势，老师们赶紧分工合作、各个击破，把哭泣的小火苗及时扑灭在萌芽状态。
　　这时，厨师刚好送上孩子们的早饭。是面条和豆浆。生活老师Lara从消毒柜里拿出孩子们的餐具，开始分餐。主班老师Ariel和熊梦雪带着孩子饭前洗手，钟雪晴站在毛巾架旁指引孩子擦手，又引导孩子围着桌子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孩子们都坐好后，老师们又一一给孩子戴上吃饭用的小围兜。生活老师Lara已经把孩子们的早餐分好，端到孩子们围坐的小桌子上。
　　香气扑鼻而来，诱人味蕾，不少孩子蠢蠢欲动。尤其是双胞胎姐妹花，纷纷伸出了小手，眼睛放光，眼看就要猛虎扑食。
　　钟雪晴赶紧上前制止了双胞胎姐妹花，耐心地告诉她们：“先等一等，等老师说能吃了，才可以吃。”毕竟纪律意识的培养，要从娃娃抓起。
　　主班老师Ariel带着孩子们一起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说完后，Ariel温柔地下命令：“好了，大家可以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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