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众生皆苦

元礼花十两银子请来这座偏僻小城最著名的大夫。

        “这是沉疴痼疾，药石无灵了，节哀。”古稀之年的大夫给患病少女把了半响的脉，给出了一个悲观的诊断。下完结论便收拾药箱，准备打道回府。

        “不可能，总会有办法的，你再想想。”黑白发少女拦着大夫的去路，不甘心道。

        “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成功几率不大，而且花费甚多。到时候人没保住，钱也没了，实在是得不偿失。”大夫拂了拂上唇稀疏的山羊胡，表示自己想到了一个不怎么划算的办法。

        “钱不是问题，你尽管说。”身无分文的黑白发少女特别慷慨大气道。

        “好吧，那我开个药方，你们按照药方试试吧。”大夫抄起笔纸，一挥而就写了一个药方递过去。

        “谢谢，谢谢。”黑白发双手接过药方，像捧着一件珍宝一般转交给元礼，“快到药铺里去抓药。”

        元礼双手接过药方，飞身往药铺跑。

        事实证明，花十两银子请来的大夫医术高低或许难以评价，却着实是一个诚实的人。

        患病少女按照药方服用半个月的药，却始终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而元礼走江湖几年来攒下来的家底已经快被掏空了。

        “我们得另外去找一些医术更精湛的大夫。”元礼提出建议。

        “去哪里找？你知道医术更精湛的大夫在哪里吗？”黑白发少女愁容满面问道。

        “江湖上自然有起死回生之能的名医，只是这些名医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难以寻觅其行踪。皇宫的太医院里，自然也有妙手回春的御医，只是我们平常人定然是请不动。我想，要不我到附近大一点的城镇去看看，那里兴许有好大夫。”元礼详细说了计划。

        “御医！”黑白发少女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拍了拍掌，“我有办法了。”

        说完，也不待元礼询问，便跑了出去。这一跑，便是六七日。

        黑白发少女再次出现时，身边跟着一位提着药箱，衣着简约而不简单，相貌严肃的中年大夫。

        她简短向元礼和老妇母女解释说，这是她从远方请来为少女诊治的大夫。

        三人均是喜出望外，立即把希望寄托在远方而来大夫的身上。

        远方而来的中年大夫毕恭毕敬跟在黑白发少女身后，见到眼前简陋的平房和浑身上下写着‘贫穷’二字的老妇母女时，双眉下意识皱了起来，眸里堆满了鄙夷。他看了黑白发少女一眼，立即把眉目间的鄙夷隐去，默不作声走到患病少女跟前为她号脉。

        “她这些时日可曾服过药？”中年大夫很快号完脉，问道。

        “有。按照这个药方服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药。”元礼应道，同时把山羊胡大夫开的药方递过去。

        中年大夫没有伸手接过药方，而是态度高傲就着元礼的手瞄了几眼。

        “不过是普通的伤寒，只是用错了药，再加上她本身长期营养不良，让病情一步步加重。”

        “你有办法使她痊愈吗？”黑白发少女急切问道。

        “当然。”中年大夫信心满满回答，简短的回答里透着无尽的傲慢。

        中年大夫没有从药箱里拿出笔纸写药方，而是指着元礼手里的药方指指点点起来。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去掉，换成香薷、细辛、苍耳子、辛夷即可。”

        “去掉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换成香薷、细辛、苍耳子、辛夷，对吗？”元礼指着药方，复述道。

        “嗯。”中年大夫点点头，表示对元礼快速的理解能力和精准的记忆力还算满意。

        “好，我马上去药铺抓药。”救人要紧，元礼没把中年大夫的傲慢放在心上，一刻也不耽误转身便往药铺跑。

        等他从药铺回来，中年大夫已经离去，只剩下黑白发少女在照顾患病少女。他立即去煎药，随后将药煎好交给黑白发少女，黑白发少女服伺患病少女服下药。

        两天后，患病少女苍白的脸上居然泛起了一丝淡淡的血色。服药十天后，患病少女能在黑白发少女的搀扶下下地缓慢行走。一个月后，患病少女褪去了病容，已能独自下床行走。

        “小香，你终于好了。”老妇抱着重获健康的女儿，喜极而涕。

        她原本以为，她就要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儿和唯一的依靠。上苍垂怜，她健康的女儿回来了。

        “娘，我好了。”卧病在床数月，双脚能健康踏实踩在地面的幸福感让少女激动得流下眼泪。

        她还那么年轻，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她以为再没有机会对这个世界展示她的喜怒哀乐，可是现在，她有了这个机会。

        黑白发少女看着痛哭流涕紧紧抱在一起的母女，眼泪湿了眼眶。

        她见到一位母亲对孩子毫无保留的爱，见到一个年轻女子对健康阳光活着的渴望。

        她有一瞬间的错觉，眼前老妇人的脸似乎变成自己记忆里熟悉的一张脸，而老妇人抱着的少女，居然是自己。

        她的心猛地一阵钝痛，她默默无语地转身，离开了这对母女。

        她走出院子，沿着小镇狭窄破旧的街巷漫无目的走着。

        元礼默默无言在她几步远的地方跟着她。

        此时是初冬的黄昏，寒意袭人，寒风不时卷起落叶向行人身上扑去，街巷都是行色匆匆赶着回府用晚膳的行人。

        在不少街头巷尾，依然有摆着小摊售卖水果和一些当地特色吃食的小商人。他们大多年近不惑，面容愁苦，想来一家老小的生存正压着他们的肩膀上。他们穿着单薄的衣物，在初冬的寒风和寒冷中边跺着脚取暖，边向过往的行人高声叫卖自己的商品。以期能有人停住脚步，买下自己一个商品，为解决一家老小的口粮提供一些帮助。

        “他们好像不是很快乐。”黑白发少女指着寒风的小商人，向元礼道。

        “努力生存从来不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元礼斟酌片刻，道。

        “生存？”黑白发少女迷惑不解重复着这两个字，显然这残酷两个字对她来说十分陌生。

        “活下去，让自己和家人活下去。”元礼注视着这个不谙世事，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的少女，耐心解释。

        “活下去，很难吗？”黑白发少女困惑不解中，多了一丝惊讶。

        “齐国，有数百万人。数百人之中，有很多人，一生所求从来不是大富大贵。他们只想活下去，让自己和家人活下去。生活对他们来说，很难。”元礼凝视着寒风中被冻得双手通红，却坚持摆摊的小商人，语气悲伤。

        “为什么？”少女第一次知道，原来对那么多人来说，活着居然是一件艰难的事，她十分震惊。

        “这世界，有一种病，无论大夫医术多么高明，无论药材多么神奇，无论病人自身的体质多么健壮，都治不好。”

        “什么病？”孤陋寡闻的少女再次震惊道。

        元礼轻轻叹了口气，吐出两个字。

        “穷病。”

        世间多少生命，都在贫穷中失去。世间多少悲苦，都诞生于贫穷。世间多少泪水，都贡献给了贫穷。

        “就像大娘一样，因为穷，没有办法给小香请大夫，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香被疾病折磨吗？”黑白发少女将老妇和患病的少女联系起来，对‘穷病’有了确切的理解。

        元礼沉重点了点头。

        “这便是“佛教四谛”中的“苦谛”众生皆苦？”黑白发少女在齐国各地的古庙里住了十八年，对‘众生皆苦’四字耳熟能详。她的眸子黯淡了下来。

        元礼又沉重点了点头。

        “你说，我们能不能做些什么？”少女纯净的黑眼睛里热烈期盼着什么。

        “我们可以机缘巧合帮助大娘和小香，但这世上还有更多的大娘和小香我们无能为力。”少侠元礼朝气逼人的脸上满是沮丧之色，痛苦讲诉着一个看过世界年轻人对世界残酷的认知。“每个人自出生起，就注定了有些人天资聪慧、有些人阴险狡诈、有些人老实本分。即使此刻我们把世间所有的财富平均分配，兴许不到三十年，财富又会不平均地拥有在人们手里。贫富差距的顽疾，非人力所能消除。这便是世间最残酷的真相。”

        黑白发少女沉默了下来。

        她在十八年的成长岁月里一直承受着苦难，她以为世间只有她一人在承受苦难。直到遇到大娘和小香，直到知道世间还有更多的大娘和小香，她才知道，原来苦难犹如一座大山，一直压在许许多多人的肩上。那么多人，在负山前行。

        她与苦难抗争了十八年，为了摆脱苦难，甚至不惜有了弑父的大逆不道念头。可世间还有很多人，居然一辈子摆脱不了宿命般的苦难。

        经过他人苦的人，总是忍不住想向苦难中的人伸出援助之手。在挽救他人于苦难之时，自己也能逃离苦难。可是现在，她知道了自己能帮助一个大娘和小香，却绝对帮不了千千万万的大娘和小香。她是人，不是佛。可即使是佛法无边的佛，也表明众生皆苦是人世间的常态。

        她在街角蹲了下来，将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哭了起来。

        她在哭自己无法抗争的苦难，也在哭世人无法战胜的苦难。

        春天盛开的百花，夏天轻柔的微风、秋天绚丽的落叶、冬天洁白的雪花，世间的缤纷色彩在这位十八岁的少女眼里变成毫无生机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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