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若有情
“若我不是个唱戏的，你是不是会爱我？”
他声音若金石，清冷厚重
我站在戏台下，他水袖舞起，素着一张白玉似得面庞，依旧同从前一样俊俏。
空荡荡的戏院，只剩下水袖划破空气的飒飒声，他于空中跃起，落地时若折翼的蝶，满身伤痕。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着这个，原来我以为只是因为你忘不了燕靖宇，现在我想明了，你是为着我的身份，我只是个戏子，你是刘志深的女儿，母亲出身也那样好，原是我配不上你，不该缠着你这么多年”
他声音轻轻，我心里五味杂陈，缓缓地说：
“我从来不在意你的身份，只是爱，不受人控制，爱不了便是爱不了，我不想欺瞒你”
‘叮咚’
一个玉扳指，在手帕中包着，从他怀里意外飞出坠落，掉在地上，滚了出来
他看着我，我弯腰拾起那个通身羊脂白的扳指，掸去手帕上的灰尘，叠成四方放在舞台边，自下而上看着他
他从台上跃下，站在我身边，拿起那方手帕
“这是你送我的，我舍不得戴，一直贴身收着，这手帕也是你当年给我的
我想着，总有一天，你会回头看我一眼
但终究是我想多了，谁也比不了燕靖宇在你心底”
“我从前只是觉得为着一个男人毁了自己，是很蠢的，但等真的轮到自己了，才知晓，这事由不得人
爱，入了骨髓，便是入了，除非扒皮抽筋，又怎能轻易被人替代了呢？
这簪子，是你传家的东西，里面的东西太重，我受不起，你收回去吧”
取下头上的白玉红豆簪子和扳指放在一处，任由一头蜷曲的卷发散下来，遮住面庞
“等仗打完，我便回来，你好好的”
我转身一步一步，高跟鞋的声音回荡，我想再看他一眼，但我无法转身
他眼中的东西，我不愿看，也不敢看。
我不敢给他希望，让他觉得我对他有情，只希望自此以后，在他心里，刘玉清已经死了，从里到外的死了，他能好好活下去。
“我想等你”
他在我身后喊，声音颤抖
“我的心是肉做的，你再里面这么多年，我将你取不出来了，我要等你，等你爱我”
“那我要你好好活”
我朝身后摆摆手，没有回头，离开了
1928年民国政府迁都南京，没了官员的铺张消费，北平商业萧条，多数识时务的商人都随着政府转移，在南京重新扎根延展。
我爹刘志深却逆着人们的脚步，带着我搬到北平，他说他老了，前半生都在为了生意和官场的人往来，日日的口蜜腹剑，他倦了。
曾经他是叱咤商场的风云人物，白霜满鬓后，他退出了那片名利场，他的身子不再刚健，弓起的腰背远远看去已经有了老人的感觉。
七年前我娘去了，自那时起，我爹拼了命，挣了七年钱，攒够了他的和我的养老钱，他带着我回到了当初他遇见我娘的地方。他说他一直没有好好陪过我和娘，现在娘不在了，他想弥补以前的遗憾，好好陪我，直到有一天我嫁人生子，他才可以放心的去找我娘。
爹喜欢看戏，尤其是《牡丹亭》，他说，当初娘是北京有名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信手拈来，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布商的儿子，娘为了嫁给他，绝食七日，在奄奄一息之际，终于被同意嫁给爹。
娘很傻，怎么能为了别人那样轻贱自己？即使那人是我爹，我也想不通他们‘使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感情。
爹说我有这样的想法很好，没有人值得我放弃自己的性命。
那年，北平下大雪，我穿一身红袄，十分喜庆，爹说看着我这样快乐美丽，他就不想娘了。我记下了，自那时，我将所有衣服换成了红色，我想让爹高兴。爹想娘，常常流眼泪，大夫说，爹要是在哭，眼睛就废掉了。
爹带我去戏园子看戏，那时的北平梨园已经不如从前热闹，但在整个灰色的城中，他们还算是有人气儿的。
戏园子的班主张昆和爹相熟，时间长了，我在戏园子里自由起来，没有人管着我行动，他们都晓得不管我弄坏什么，都赔得起。
“你来了”
“虎子，你什么时候再上台？”
虎子是张昆的大徒弟，虽然名字威武，本人却是个玉树临风的青衣，他俊俏，人也和善，我愿意同他讲话。
“师傅不演霸王，我一个虞姬，唱给谁听？”
“再寻一个霸王”
“要是那样容易，你日日有霸王别姬看”
“那就再寻一个青衣，比你俊俏的，我日日看贵妃醉酒”
“现就有一个，俊极了，可惜人家不愿唱青衣”
虎子甩一甩水袖，抱怨道：“自古以来，戏园子就是男角，按他的说得男人只唱男的，那虞姬贵妃不没人唱了？”
“我看看有多俊”
我想看看虎子口中比他还俊的男人，向戏班子的训练场寻去。
“平日里见你冷冷的，现在倒对看男人上了心”
虎子跟在我身后，戏班子莽撞男人多，他怕我看见不该看的，只要我去训练场他都跟着我。
“就是那个，吊着腿的，刚来的，心气儿高上天”
虎子指了指角落的人，我看过去，在一群黑黢黢的人离，一眼就可以看到，一个玉面少年郎，身段软而不塌，四肢纤长有劲，白玉似得一张脸，美极了。
“真是个唱女角的主儿”
我感叹
“你都能看出来，偏他驴一样犟。他是天津一个戏园子来的，原来一直是武生，师傅让他唱青衣，死活不肯，打骂不管，日日练功倒是勤奋，就是不愿唱青衣”
“什么法子都试过了？”
“什么法子都试过了”
我点点头，朝着少年走去
“你叫什么？”
少年看着我，募地脸红，愣了半天，才呆呆的开口
“柳九允”
“柳九允，你唱戏吗？”
“唱”
“你最喜欢吃什么？”
“肉”
“你想唱青衣吗？”
“不”
“你想吃肘子吗？酱肘子，酥酥烂烂的，大半都是肥肉”
他眼神愣愣的，咽了口水，点头
“你唱青衣，我听一次你的戏，赠你一个酱肘子，我们交换”
他点头，我转身
“你怎么说服他的？”
虎子跟在我身后，好奇的问
“秘密”
“你告诉我，我给你单独唱霸王别姬”
“没有霸王，我不看”
“刘玉清，你不许瞒我事情！”
虎子挡在我前面，瞪着眼，他瞪着眼也是好看的
“虎子，吃点心吗？香满园的，刚出炉，玫瑰蜜糖做馅，香极了，特意给你的，用棉衣包着带过来的，还热着。”
虎子面色一松，两颊红红，点点头，乖巧的跟在我身后
“真好吃”
虎子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把点心往嘴里喂
“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我想吃南街的桃酥”
“等柳九允登台的时候，到时我给你带桃酥，还有我家中做的红豆酥”
“好”
虎子高兴的点头，将一块点心给我塞嘴里，“你也吃，可好吃了”
除夕前一夜，张昆来请，说有一台大戏，让我和爹过去。
“我知你心善，但你次次带着这样多点心，惯坏戏园子里那帮人”
爹看着我手里的大盒子，叹气
“现下时日都不好过，偶尔让他们吃点好的。”
“你高兴就好”
爹摸摸我的头，我微笑，爹心软，也看不得人受苦，他次次纵容我。
乘着戏未开场，我用手帕抱着一小块桃酥，到后台寻虎子
虎子刚缠完头，正要换衣
“你来了”
虎子看见我，眼睛晶晶亮，抓着我的衣角。
我将那点桃酥塞到他嘴里
“吃完喝口水”
我朝他眨眨眼，他也眨眼回应，嘴巴快速动了几下，眯着眼笑
我走到门口，忽然被一个美艳的贵妃扮相的人拦住，是柳九允，他果然美极了，颠倒众生。
“你说话算数？”
“当然”
我笑
“不许骗我”
“肘子热乎，就等你唱完”
他喉结一动
我坐在台下，看着柳九允在台上甩起水袖，眉梢眼角皆是风情。
“是个角儿”爹夸赞道
“自然”我高兴看到爹高兴的样子
柳九允下台，我悄悄叫了他出来
“你答应我的呢？”
柳九允的妆还没卸，俨然一个美娇娘的模样
我把食盒给他，看着他想把肘子往一个布袋里装，我拦住他
“我要留着除夕吃”
“你今天放心吃了它，明天我给你送饺子，猪肉馅的，多放肥肉，再给你带一个肘子，你可以留着大年初一吃，这是我谢你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
柳九允欣喜的点头，抱着肘子吃起来，嘴边的妆都蹭花了，我把手帕给他
“吃完嘴擦了，别让人看见”
他接过去，看我要走，问我
“你什么时候还来？”
他眼里期待，我给他保证
“我来的勤，你好好练功就是”
回到座位正是虎子和张昆的霸王别姬，虎子柔情似水，一声一声的大王，直把人的心叫疼
霸王别姬完，其他那些唱的，我不感兴趣，拿了点心给虎子，给他留了话，今年还会给他送他喜欢的牛肉饺子，便先回了家
夏天，蝉鸣阵阵，嚷的人心烦，我穿着一条水红色西洋裙，懒洋洋在花园看书，佣人送来冰好的西瓜，瓜瓤汁水丰盈，甜丝丝的，传着爹的话，晚上凉快些去戏园子
“这瓜香甜，给我再冰一整个，晚上在我走之前，切成大块装盒子”
我吩咐下人
“玉儿，你已经二十，这几年常有人提亲，我看燕家的长子，燕靖宇不错，留过洋，有新思想，懂得尊重女性，人也踏实稳重，燕家财力尚可，家风清明，是个做夫婿好人选”
爹看着我，有不舍，也有坚决
“哪天爹请他一起来听戏吧，我和他认识一下”
我温顺的答道
听完戏，将西瓜给柳九允送去
“好凉，好甜”
“你喜欢就好”
“你的肘子和瓜果点心都将我填胖了”
“胖点好，演起贵妃来珠圆玉润的”
“胖的甩不起水袖怎么办？”
“那我便不来了，不给你送了，你和师兄师弟去吃清水白菜饭”
“不行，你要常来，大不了我每日多练些时候”
他忽然严肃的看着我，刚刚吃过西瓜的汁水，顺着脸颊到下巴，滴下来，我笑出声
“只要你想要，我日日送都可以”
柳九允听到这个答案满意极了，继续低头吃瓜，吃得满脸汁水，开心得眯着眼，我给他帕子，让他擦脸
他接过去，小心翼翼的放远在不被西瓜汁水溅到的地方，从里衣取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擦掉脸上的水痕
“你从前给我的，我留着呢，这个我放着，好生收着，不能用”
我心里微微一动，看着他清朗的眉眼，有一种复杂的感觉，站起身
“你先吃，我找个人”
“好”
他放心的摆手，似乎确信我一定会回来
我带来了虎子，柳九允震惊的看着我和自然而然坐下的虎子
“你给我带了什么？”
“天热，挑了黄豆酥和薄荷方糕，爽口不腻”
虎子熟悉的打开点心盒，给我嘴里塞一块，自顾自的吃起来，忽然记起柳九允，给他几块，嘟囔着
“你吃，香满园的东西可难买了，只有玉清买得到”
“为什么！”
柳九允眼眶通红，声音颤抖
虎子一愣，看着柳九允
“你干嘛？”
柳九允摔下手里的点心，腾地站起来，跑开
虎子看着他跑开的方向，叹口气
“这傻子，喜欢上你了”
“我爹已经安排我和燕靖宇联系”
我轻轻的说
虎子放下手里的点心，闷声说
“也好，你不能一直和我们厮混”
虎子把点心包好，装在怀里，转身说，
“你以后别来了，燕家家门严，坏了你名声”
那天以后，我很少去戏园子，燕靖宇人很好，长得很英俊，为人正派，我们相处的很愉快，燕家父母也很喜欢我，我爹也很满意燕靖宇
燕靖宇约我去图书馆，等他的时候闲着没事，自己走到家门口，看着来往的路人走神，忽然看见右手旁的石狮子后的人
“柳九允？你怎么在这？”
我叫出他，他有些扭捏，红着脸，半晌才说
“我在等你…”
“你等了多久？”
“早晨来的”
“你让丫头喊我一声我就出来了，干嘛在这里傻等？”
柳九允眼神躲闪，两手绞着衣角，嗫嚅道
“我不该因为你给虎子带吃食就对你脾气……你都快一个月不来戏园子了，你能不能来看？我学了霸王别姬，他们都说我唱得好，你来看，行不行？”
“虎子怎么了？霸王别姬不是他的吗？”
“师傅让财师哥唱霸王，虎子说，霸王易主，他不唱了”
我愣住，从前那个不惜和人动手都不愿意交出虞姬的虎子，怎么现在这么轻易地就不唱了？
柳九允期待的，两眼乞求的看着我
“你来看吗？”
我正要说话，燕靖宇来了
“玉清，做什么呢？这是哪位？”
燕靖宇教养极好，温和的问道
看见燕靖宇的一瞬间，柳九允脸色瞬间煞白
“我…是戏园子的，班主让我请刘老爷刘小姐去看戏”
“多谢你，我们知晓了”
燕靖宇习惯性的给柳九允打赏
柳九允低头，手死死的攥着，没接打赏，转身跑开，我低头看到他站的地方，有两滴血，他的手钻破了手掌，我心尖一疼，柳九允不该对我用情。
“玉清，你想去图书馆还是戏园子？”
燕靖宇执起我的手问道
“图书馆人少，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握住燕靖宇的手，温暖宽厚，他是我可以一生依靠的人，我已经有了选择。
1935年，我和燕靖宇结婚，和他一起搬到了南京，他继续着家里的事业，爹给了我很多黄金首饰，嘱咐我留着以作不时之需。
我和燕靖宇很恩爱，和那样温柔持重的人共同生活，我们相爱，相互照顾。
在南京，度过一生中最温暖的时光。
每日，保姆做了早餐，靖宇在我脸颊一个吻，将我叫醒，有时我犯懒，不愿起，他便抱着我，将我放到洗手间，给我洗洗漱漱。
“皮卡都比你勤力”
他打趣我，皮卡是我们养的狗，靖宇托人从英国带来，身子圆滚滚，乖巧伶俐，有时和小孩似的，在我这受了委屈就去找靖宇，或者靖宇训了它几句，它便来我这里耷拉着耳朵，为着它这样可爱的性子，我和靖宇都很喜欢它，我们暂时没有孩子，便将它当做个小孩，时常逗它。
“若不是某人非要他的太太出门做工，挣那一点牛奶钱，我哪用日日受这早起之苦”
我耸肩，挂在他身上耍赖。
我们结婚后，我原想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悠闲太太，但就靖宇不同意，他认为常年在单一的生活家务圈子，会将人消磨傻，给我寻了个闲散至极的工作，每日打打字，接接电话，然后等他来接我回家。
我们婚后第三年，我怀孕了，靖宇父母很高兴，和爹一起来看了我，又增派一个女佣，来照顾我。我怀孕第四个月，正是冬天，靖宇染了风寒，日日发烧，看遍医生都不见好，靖宇怕传染我，不让我照顾他，我每天只有半个小时可以近近的看着他，不用隔着玻璃窗寄传相思。
靖宇日日消瘦，原本高大健康的人，瘦得只剩下一层皮贴着骨头，时常咳血，病床头尽是沾血的纱布。
靖宇没能撑过小寒，便去了，我伤心过度，没过他的头七，孩子也没了，燕家二老知晓我心力交瘁，担心我一个人在南京想不开，叫回来在外读书的二儿子接替靖宇在南京的事务，将我接回北平，让我住在自己家，好生休养，爹知道我难过，带我到戏园子散心。
那时我才知道戏园子有了怎样的变化。
张昆死了，柳九允接了他的班，现在他独当一面，将戏园子经营得不错。
我和从前一样，在戏园子闲逛，听到有人叫我
“你回来了”
柳九允看起来比从前多了几分沉稳，面上更加平和，以前那种少年意气的张扬已经不见，看起来比从前俊朗很多，多的是作为一个男人的担当。
“你如今看起来很好”
“只是面上风光”
他叹口气，停了一会，说：“你憔悴很多”
“命运弄人罢了”
我疲倦的笑一下，想到故人，问道
“虎子呢？倒不见他”
“你成婚那天，他赎了自己的身，到香满园去了”
“那他应该过得很快活”
想到他从前那样喜欢吃点心，我真心笑了，想着他过得有多幸福
“胖了不少吧？”
“和从前一样清瘦”
“他那样爱吃点心，倒不见胖。”
离开戏园子，我去了香满园，虎子已经是那里的掌柜，一身长衫，站在柜台前迎来送往，本就是俊俏的人，时间像是独独对他和柳九允宽容，只让他们成长，而不见老去。
看见我，虎子一愣，半晌，细细看着我，红了眼睛
“你回来了”
“是”
“还走吗？”
“不走了”
晚上，我和他在成凤楼吃饭，他忽然问我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笑，不就是虎子吗？他摇头
“虎子是我乳名”
“那你大名是什么？”
“嘉木，南嘉木”
“这样好的名字，我该早些知道，叫你这么多年虎子，平白埋没了这样好的名字”
“你从未问过我”
“抱歉”
“你只知道柳九允，却不知道南嘉木，你只知道柳九允对你专情，从不知南嘉木半生都在等你”
“净说傻话，我是燕靖宇的未亡人，有什么好的？”
从满凤楼回来半个月，每日，香满园都会送来点心，送来时用厚厚的棉布包着，女佣端上来时，都是热的，掰开后，内心还烫着。
“这是虎子的手艺，香而不甜，酥而不烂，他许久步亲自做点心了”
我将点心带到戏园子，和柳九允一起品尝
“你知虎子大名吗？”
“南嘉木”
“原来就我不知”
我笑，吃一口点心，味道比我吃过任何一家都好
“南有嘉木，北有相思，他的名字情深”
“那你的呢？九允？”
“佛说，有八戒，我爹觉得处处受戒太过辛苦，人活着本就辛苦，所以叫我九允，对应八戒”
“多出的一允是什么？”
“我爹说，随心不逾矩，最后一允，是我自己心意”
“那你找到了吗？”
柳九允沉默良久，站起身，我随他走到训练场，还是从前的布置，没什么变动
他指着角落的木架子
“我因为长得秀气，被原来的戏班子卖了，我发誓永不唱青衣，但我第一次见你，你一身红衣，美的像个仙娥，在灰黑的院子里，似撕裂了现实与梦境连接的口子，世界唯你是鲜活的。
你一上来就问我愿不愿唱青衣，还用肘子收买，为着肘子，为着你，我违背自己立的誓言，唱了青衣。
那时我便想，我的最后一允，便是你。”
“发傻”
我笑，装作不放在心上。
后来两个月，我没在去戏园子，香满园我也没去，他们都是极好的人，但他们的情我承受不起。靖宇尸骨未寒，我的孩子尚未进入轮回，我没那个心思，也想不了那么多。
“玉儿，我希望你再选一如意郎君，你仍年轻貌美，不可将人生就此消磨”
爹看我日日在家中，若行尸走肉一般，从前靖宇说得是对的，人时间长了，待在家中，是会被消磨掉的。
爹忧心极了，请了靖宇父母来劝我。
从前我心冷，是因为未曾遇见靖宇，现在我的心有了血肉，靖宇却不在了，连同他在世上留给我的唯一联系，我也失去了，
只当我将这人生就此蹉跎，这也算对的起靖宇对我的好。
我答应爹和靖宇父母，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开始四处走动，显出有点生机的样子。
“你日日待在这里，就是这样的？”
我倚在栏杆上，看着公园湖中一对一对的鸳鸯，走神。
柳九允不知从哪里出现。
“你未出嫁前，日日穿着红衣，那样好看，现在你一身素色，看得人难过”
“从前我是为着我爹，所以一身红衣，结婚后，我常穿深色是因为我已是人妻，现在，我毫无束缚，为自己过，便是一身素色”
“扯谎”他坐在我身旁，“你现在还是为着燕靖宇”
“是又怎样？他是我的毕生所爱”
我看着他，眼中冷淡，毫无感情波澜，他似乎被我眼中的神情刺伤，一瞬间我看见他的难过，很快又不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做工精美的盒子
“街上看见的，想着你应该喜欢”
骨节分明的指尖捏着的簪子，晶莹剔透，色泽油润，清透的簪子末尾缀着一粒红豆，鲜艳似血
“戏园子要养的人多，花这钱做什么？”
那簪子一看就是名品，肯定要不少钱，战乱的时候，钱最要紧，怎么能这样乱花呢？我看着柳九允，心里怪他鲁莽
“你戴着吧，退不了，以后不会了”
听说香满园要和柳九允的戏园子联合，糕点供应直送，我带着花去香满园祝贺，南嘉木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来了许多小姐太太，多数是冲着南嘉木去的，从前在戏园子他就是顶受欢迎的，现在的香满园开得这样好，和南嘉木吸引来的那些太太小姐有很大的关系，听说在他到香满园后，许多人家的糕点都被香满园垄断，都是直接指明要香满园的。
看着他现在过得这样好，我很高兴。
“许久不见你穿红色衣衫，你比从前还要美丽。”
看见我来，南嘉木远远地即迎来，一旁的小童要来接我送的花，南嘉木拦住他，自己抱在怀里，带着我到店里
“给你送的点心，你还喜欢吗？”
“很好吃，许久不曾吃过那样好的点心”
他高兴，从柜台后取出一大包，塞到我手里
“都是给你的，我新做的，铺上买不到的”
我接下，嘱咐女佣回去马上摆上桌
南嘉木到我参观新扩大的店面，他学西洋做法，开辟了一间咖啡馆，听说很受那些太太小姐欢迎，他正在给我解释咖啡种类，忽然一顿，看着我脑后的簪子
“柳九允把这个给你了？”
“你怎么知道是柳九允的？”
“这是他传家的，从前见过”
从香满园出来，我回了家，没有去找柳九允，他既然瞒着我，肯定是不想我知道，我也没有精力再去与他对峙，到底是他的真心一片遇上我这摊死水，我再开口，只怕伤了他。
听说日本人要打来了，我和爹变卖了家里大部分的东西，准备去英国，在我收拾行李的时候，爹说柳九允来了，我到前厅去，他正站在那里
“你要到国外去？”
“是”
“为什么？”
他满眼受伤，神情凄楚：“你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吗？”
“我一个寡妇，我爹年事已高，与其在国内到处逃亡，不如寻个安生地待着，等中国太平了，我们再回来”
爹看了一眼我们，叹了口气：“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柳九允身形一晃，险些站不稳：“这仗要是打不结束，你便不回来了？”
我默认
隔了几天，南嘉木来找我，说柳九允已经魔怔似得甩了好几天水袖，任谁劝都不停。
我心里知晓柳九允为何这样，和南嘉木一起去了戏园子，他在外面等我，我独自进去，看着柳九允在台上舞着水袖，我心里也不好受。
南嘉木看着我，问：“你把簪子给九允了？”
“他的情太重，我受不起”
南嘉木说：“你去英国，我可以给你写信吧？”
我给了他我在英国将要居住的房屋地址
临走那天，南嘉木来送我，在我上车之后，他忽然开口问我：“你知道南嘉木是什么意思吗？”
我疑惑的看着他
“南有嘉木，北有相思”
他眼里含泪：“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你要记着收我给你的信，仗一打完，你就回来，好不好？”
车开走了，南嘉木远远地还站着，爹说，戏子有情，也情深。
后来，我收到南嘉木的信，他说像日本人进北平了，香满楼开不下去了，他每日躲躲藏藏的生活，他想离开，但他不想我在北平没有故人他要守着北平。
信的最后，他说，戏园子解散了，柳九允把钱都捐给军队打仗，自己也参军了。
他说他找到柳九允的尸体了，浑身被打的像筛子，独独怀里的手帕包着的的扳指和簪子好好地。
我看着那一角沾了血的帕子，将簪子戴在头上。
后来，爹说，从前我还有笑容，现在我都不笑了。
我哭了，从前我只以为深入骨髓的爱才是爱，可我忘了，骨髓外还有皮肉，我的骨髓在靖宇离开的时候已经会被抽干，现在，我的血肉似乎，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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