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卡塞尔之门（1）
路明菲打出“gg”，游戏画面随之崩塌。
倒不是因为她认输了，对局结束前最后一秒，明菲大汗麾下三级科技产出的六条冰霜巨龙还在蠢蠢欲动，由密密麻麻的骷髅兵组成的亡灵兵团大军压境。反观对手…他的势力范围被压缩到只有半个屏幕大小，基本上只剩下一个见底的矿和一个基地，农民挥舞着锄头，做着象征性的抵抗，他们辛勤建筑的城堡已然成为遍地废墟，熊熊大火烧红一片天。
路明菲咂咂嘴，假装唇上涂着口红，她拿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倒映中的女孩素白消瘦，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运动服，身高大约在165公分上下，留着学生经典的妹妹头，身材也是经典学生模样，前后几乎都是平板，跟没发育一样，浑身上下唯一的记忆点就是脸上那副黑色圆框眼镜。但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路明菲并不丑，只是她好像被一种说不上来的滤镜笼罩着，让人总是不自觉地忽略。
她做了个天使爱美丽海报的那个表情，心头有些失落，这个角度不好看，有点猥琐，像一只窃喜的黄鼠狼，她摇摇头，一口咬定这是镜子的问题，然后赶紧换了个pose，摆了个赫本在香奈儿的经典造型，路明菲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里面和赫本多少沾了一点边的少女，长出一口气，这下好多了，果然老娘天下最美，只是那些狗日的不懂欣赏罢了。
她想了想，又觉得太托大了，光他们班就好几朵嫩出水来的祖国花朵，所以路明菲决定把天下最美换成浩方对战对台魔兽争霸分区最美，一群打游戏的老爷们总不会有人跟她争了吧，至于为什么不是整个浩方对战平台最美，那是因为前两天她发现柳淼淼居然打cs，那个钢琴少女的颜值太高，连她也需要暂避锋芒。
“holyshit！你嘲讽我！”□□头像激烈跳动，是来自大洋彼岸的亲切问候。
路明菲点开，将其拖到一边，现在屏幕中只剩下了一个半聊天框，上面寥寥几字。
glendonz：周日我包了电影院，wall-e，穿好看些。
女孩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双手放在键盘上不断握起又放开，对话框里的文字输入又删除。
那边很快又发来了一条消息：看你正在输入中，那我就当你收到了，周日见。
路明菲感觉自己每一个细胞都在翻卷着浪花，她的大脑快要炸开了，只能哆哆嗦嗦地在对话框里打出“嗯嗯嗯，不见不散”，然后神圣又庄重地按下回车。
她整个人突然蜷缩成一团，五官挤在一起，全身扭来扭去，像一条摇头晃脑的老沙皮，然后露出一副被挠了脚心之后痛并快乐的表情，一下子伸展开来，一蹦三尺高。
“我男神约我！”红晕涨成了绯红，手舞又加上足蹈，路明菲现在的样子像极了酒后撒泼。
“嚎什么？”中年家庭妇女独有大嗓门从厨房中传来，即使隔着客厅，穿透力依然如箭，“刚睡醒就打游戏，作业写了么？高三的人了成天除了吃就是睡，然后就打你那个破游戏，你有半点女孩子的样子？还好我给你申请了外国的大学，不然就你这德行，能考上二本就是你们路家祖坟冒青烟。不学习就去帮我干活，猪肉，鸡蛋，青菜都没有了，钱在茶几上，回来顺便帮路鸣泽把最新一期的《知音漫客》买了。”
说到这婶婶突然顿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嗒嗒嗒的脚步声，塑料拖鞋踩踏地板发出的滋滋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后停在了另一间房间外。
“咚咚咚。”礼貌且轻柔的敲门声。
“鸣泽，漫客是今天出吧，一会明菲下楼去买菜，你看除了漫画还用她帮带些什么吗？”轻柔且礼貌的问话。
“对！不用！”路鸣泽不耐烦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像一套快速出击的组合拳，隐藏其中的潜台词是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还记不住，老妈子，真烦。
十八岁的男孩就是这样，青春期雄激素暴增的余威仍在，但心智却不怎么见涨，成年人的身体，小孩子的内心。
小孩子需要扮酷呀。路鸣泽曾经和她说过，他觉得说短句的人很帅，比如一个人问你，明天要不要去吃火锅，你回答嗯，好，这一听就很成熟，但你要是回答，嗯嗯嗯好呀好呀，那明天什么时候见，明天在哪里碰头，明天巴拉巴拉然后最后加上一句不见不散什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领赏。他还说人与人的交际就像打仗，气场很重要，输人不输阵。路明菲作为一个借住的堂姐能说什么呢，她只能乖巧地点头，并表示你说的都对，路明菲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确实很成熟，十八岁的高中生愣像个四十八岁在酒桌上指点江山的油腻老男人，当然，这与他160的身高160斤的体重也是有一定关系的。
婶婶回答好的，然后对路明菲做出了尽快落实工作内容的指示，嗒嗒嗒的脚步声再次远去，房间内外重新平静下来。
路明菲撇了撇嘴，没说什么，连腹诽一下的想法都懒得有。她是个早熟的孩子，从她爸妈第一天将她寄存在叔叔婶婶家时候她就清楚明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和在家里不一样了，不能肆意撒娇，不能无理取闹，不能做任何与侄女身份不符的事情，因为除了亲生父母，没人会包容她的没来由的情绪。
路明菲时常感到孤独，像盛装舞会里同样打扮精致的侍女，虽然和一众的夫人小姐穿着相似的宫廷礼服，长着相似的皮囊，但别人有欢声笑语，自己就只有盘子。她有时候会觉得父母不要她了，留她在叔叔婶婶家做个争抢洗盘子的懂事侄女，这俩人却像对男女超人一样满世界考古，潇洒的跟说书人口中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似的。
她对父母最后的印象就停留在十二岁那年的夏天，蝉鸣刺耳，灼热的阳光烤的她皮肤痛，机场人流涌动，那年轻的一男一女拎着几包不算是行李的行李站在候机室和她告别，笑容光彩迷人，仿佛雪地里的篝火。
路明菲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他们当时的模样了，她只能在深夜偷看那张泛黄了的老照片，想把这两张面孔刻进心里。照片里那一对漂亮的璧人真的是她爸妈么？她不是两个人从哪个叫不上名来山沟沟里一时兴起收养来，现在新鲜劲过了就甩甩手丢走的小可怜么？不然为什么一去好些年，连个鬼影子都不给亲女儿看。路明菲常常会把这张照片贴在胸口，心里默念着路麟城和乔薇妮这两个名字入睡，因为有算命师傅跟她说这样就会梦见她们，她信玄学，所以路明菲准备通过这种方式在梦里质问他们。但她除了被人追杀，从高楼上掉下之外就什么都梦不到了，每个枕边被泪沾湿的清晨，路明菲都得先沉默着把照片藏好，不能让婶婶看到，不然以婶婶的性格就会猜忌路明菲看爸妈的照片的意思，是不是她招待不周了？是不是对她有意见？路明菲哪敢有意见，她最怕意见了。
叔叔却是个老好人，除开一些小虚荣，他是街坊四邻盖过章的二十四孝好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下了班就回家，爱好是看名车名表杂志，对路明菲也尽到了一个叔叔的本分。得益于她爸妈每年从国外邮回来的一笔数额不小的人民币，路明菲这些年没在吃穿用度上受过委屈，同学该有的她一件也没有少，同学买了一件gui的卫衣，叔叔就给她买一双alexander的鞋子，最近学校流行迪奥的香水，那叔叔就给路明菲钱让她去卡地亚买项链，顺便帮他带块表。叔叔管这叫女孩子富养，绝对不能让学校里那些鼻孔仰到天上去的二代们看扁了。但是婶婶却总是明里暗里的给他脸色看，那意思是那笔钱是替乔薇妮养孩子的幸苦费，不是拿来买一些乱七八糟的，对，包括他那些表。路明菲都能想象到，每到深夜，胸部下垂的中年女人喋喋不休地数落，大肚腩的中年男人啊对对对地敷衍，最终二人在愈来愈低的音量中悄然入眠，呼噜声此起彼伏。
不过路明菲不在意这些，她不在意叔叔婶婶对她的态度如何，也不在意那个圆咕隆咚的堂弟，甚至可以暂时不在意她的爸爸妈妈，她安慰自己这叫女大不中留。
她目前，此时此刻，2009年五月八日中午十二点三十六分，满脑子只有一个男孩。
赵孟华。
作为仕兰高中能排上名次的高富帅，赵孟华承担了校园内一部分女孩子的暗恋，路明菲就是其中之一，她总在课上偷偷地看赵孟华出神。白皙干净的皮肤，利落的短发，校服一直如正装般笔挺，带着淡淡的香根草味，成熟又优雅。不像其他高矮胖瘦黑，打篮球的时候恨不得把校服当毛巾擦汗，脏死个人。
而最戳路明菲的，还是他痞痞的坏笑。和他文质彬彬的外表不同，赵孟华很会交际，在学校里前呼后拥的，是他小圈子里说一不二的老大，完全一副文弱书生竟然是江湖大哥的神仙设定。可能是为了在小弟面前保持风度，他从来不哈哈大笑，只是嘴角一扬，弧度刚好，同时一歪头，发出介于阳光与冷酷之间的笑声，有种陈冠希和黎明混合体的感觉，而路明菲一看到赵孟华这样笑，她就想给他生孩子。该死的少女怀春。
当然，生孩子需要两个人的精诚合作，光她自己一个人想是不行的，但路明菲又是个怂包，只敢绕一百八十个弯去旁敲侧击赵孟华在哪个社团，然后做贼似的递申请，美其名曰：近水楼台先得月。只是进去了之后才发现，那个诨号小天女的苏晓樯，芭蕾舞天才，家里有矿的跋扈美少女，还有陈雯雯，总是穿着仙气十足的白裙，手不离书的文艺美少女，她俩也在赵孟华的社团里。
路明菲看到名单的那一刻就绝望了，两朵娇花争奇斗艳，暗处隐藏着一朵心怀鬼胎的狗尾巴草，只要是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好吧，要是有人介绍社团的三朵金花，那他该怎么说？看，这是苏晓樯，练舞蹈的，这是陈雯雯，搞写作的，这是路明菲，打魔兽争霸的，然后高矮胖瘦黑们再齐声感叹真是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
好在赵孟华高中三年一个女朋友也没谈过，这让路明菲始终保有一丝幻想，他会不会喜欢的是我呢？会不会是因为高中压力大才没有和老娘表明心意呢？他应该看出老娘黑框眼镜下母狮子一样的内心了吧？应该是这样的对吧，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恶毒女配才清纯美丽，女主角都是像她一样默默无闻才对。
今天赵孟华约她周末去看电影，还是机器人总动员这种□□丝与女神的片子，这说的不就是路明菲与赵孟华吗，虽然她喜欢窝在家打游戏，但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完全的女□□丝，但性别交换，赵孟华确是个十足的男神。看吧，果真如她的猜想那样，要高考了，闷骚少年绷不住了来和她表白，一定是想跟她考一所大学，做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校园眷侣。
□□消息再次响起，她这时才反应过来，电脑缝里还冷落着一个人。
路明菲把聊天框拉出来，无视老唐一副我不服，我宁死不屈，我屡败屡战的战斗意志与再来一盘的邀请，键盘敲的震天响，把刚刚的喜悦分享过去。
夕阳的可汗：我男神约我周末去看电影！
纽约猎人：男神？你们班那个小白脸？
夕阳的可汗：你中文有进步啊，还知道小白脸了，不过小白脸不是个褒义词，这是用来形容被富婆包养的人的，下次不许再用了，人家又有钱又帅，英文还好，才不是小白脸。
纽约猎人：我英文更好，你怎么不叫我男神
夕阳的可汗：流汗黄豆
夕阳的可汗：拜托，你是美国人诶，你英文好不是应该的，再说了，你长得跟憨豆似的，男神没有长得像憨豆的。
纽约猎人：mrbean我比他帅多了好么？
纽约猎人：图片jpg
路明菲点开老唐发的图片，一个皮肤黝黑，眉毛粗的蜡笔一样的人正做着鬼脸，本来就一副喜相，现在更是把五官挤成了一个囧字，罗温艾金森亲临也就这样了。
夕阳的可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还说你不是憨豆！！！
路明菲表情管理失败，乐得前仰后合，直拍大腿。
“路明菲！不去买菜还从那傻乐！”婶婶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传来。
路明菲赶紧一叠声地答应，合上电脑，套上外套出发，再晚一点的婶婶怕是要骂人了。
少女蹑手蹑脚地开门，关门，等到与那一方小天地暂时隔绝后，她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小鹿一样蹦跳着下楼，黑莓子般眼睛里满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与向往。
楼道里飘散着炖肉的香味，隔壁做饭又不关窗，几只麻雀站在电线叽叽喳喳，被精心修剪过的园圃里茉莉含苞待放，哗啦一声，不合时宜的阵雨打断了这岁月静好，急促的雨点顶着正午烈日突然砸下又很快消失，乌云还来不及打招呼就被推着远离，蜻蜓起落，花瓣纷飞，在阳光下淡金色的水珠与孩子们满身的泥点之间，夏天悄悄来了。
“路明菲，你的信，美国寄来的。”门卫大爷叫住了在盲道两侧跳来跳去的路明菲。
很多年以后，当成为吟游诗人口中荆棘女皇的路明菲回忆她一生之时，她才意识到，这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雨后，这一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话，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张流淌着血与哀歌的钢铁闸门，为她重新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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