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青铜城（6）
路明菲紧贴着塞尔玛，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南美女孩的体温与鼻息，两个人的距离是如此的近，塞尔玛的发丝甚至都能蹭到路明菲的脸，她有些痒，伸出手挠了挠，然后轻轻地将塞尔玛的头发摘开。
“抱歉…我的血统没那么高，言灵领域很小，只能先委屈你一会儿了。”塞尔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路明菲脸上的肌肉牵动，回以一个微笑，但是眼底的苦涩却是掩饰不住的。
叶胜战死，酒德亚纪毫无音讯，船上的工作人员已经撤离，曼斯教授正带着几个不怕死的准备迎战一头龙。
老实说，在她来之前不是没想过最坏的情况，但是这种事情想归想，真正发生了又是另一回事。
就像她坐飞机之前也偶尔会闪过坠机的念头，她还会脑补一系列悲情连续剧，譬如空姐发纸笔写遗书，机长最后的广播，周围痛哭的人群什么的，但等机翼起火，空姐真的开始发纸笔的时候，那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无论你之前把自己设想的多么坚强，在那一刻你都会恐惧，这是直面死亡的恐惧。
即使是被卡塞尔学院录取，即使是觉醒了龙族血统，点燃了黄金瞳，即使是被叶胜和酒德亚纪训练成一个菜鸟特种兵，路明菲都没有打心眼里觉得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她主食还是吃的大米，她出门还是穿的拖鞋，她开局出的还是dk。
但今天不一样了，她游轮之旅变成了死亡之旅，事情从执行小组发现青铜城的那一刻起急转直下，现在有一条龙要蹦出来吃人了。
但路明菲并不后悔没有和船员一起离开，她不是不怕死，也不是和龙族有血仇，她只是觉得不能在叶胜为之付出生命的战场上逃跑，那是一种背叛，她的良心会受折磨。
死是一瞬间的事，但活着被良心拷问是一辈子的事。
“冥照的作用你可以简单理解为隐形，只要我们处在言灵的范围内，雷达都发现不了我们。”塞尔玛小声给路明菲介绍着她的言灵。
路明菲五指张开，手背正对着眼睛，她素白的皮肤上隐约游动着扭曲的空气，那是言灵·冥照作用于光线的结果。
她俩坐在摩赫尼亚号船头处的一块凸起的地方，像是两个结伴而行的游客，但在别人的眼里，这处位置空无一人。
曼斯回过头来，他看到塞尔玛和路明菲原地消失，他也就放心了，刚刚他简单地布置了一下战术，其余人现在已经就位，等待着那条即将展开袭击的龙侍。
说是战术，其实也就是用铜罐与剑匣做诱饵引诱那条龙上钩，然后再集中火力的打法，这打法简单的像白纸，但却是目前最有用的策略了。
混血种与龙族的战争中，看起来越精妙战术越容易适得其反，从古至今多少精明的谋士在高纯度的血统，强大的言灵面前含恨而终，那些莽夫却总是出人意料的活到了最后。
曼斯拉出一把椅子，坐在甲板正中，他的脚下放着那个铜罐，手里拿着剑匣，曼斯握着一个剑柄，试图从里面抽出一把剑来，可是他脸都憋成了番茄色也未能将剑抽出哪怕一寸。
他轻叹一口气，将剑匣放回了地面上，看来以他的血统还是不能拔出诺顿的佩剑。
曼斯忽然听到了水下一阵气泡翻腾的声音，他顿时警觉了起来，曼斯蹭地站起，他双手握拳，暴起的肌肉微微颤抖，黄金瞳蓦地点亮。
下一秒，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啸，一道模糊的巨大黑色身影破水而出，带起的江水像是喷泉洒出的水花一样溅向整个摩赫尼亚号！
曼斯双臂向下一震，他周围的空气以他为中心嘭地一声弹开，将能覆盖整艘船的江水弹了回去，落下的江水啪啪地打在水面上，仿佛倾盆暴雨。
言灵·无尘之地！
“卧槽曼斯教授这么牛逼？”冥照中的路明菲惊呼了出来。
刚刚的黑龙出水就已经给她惊的说不出来话了，在视频里面看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但她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那个酷酷的老头曼斯就又给她表演了一场人定胜天。
“那是曼斯教授的言灵，能将领域内他不允许存在的东西挤出去，甚至是空气。”塞尔玛说，“我记得有一次教授带我出任务，那天突然下暴雨，我刚感觉头上湿了一下，我们周围的雨就都让教授弹开了，我还说教授就跟个人型雨伞似的。”
路明菲暗挑大拇指，心说卡塞尔学院的教授也不都跟古德里安似的那样脱线。
龙侍死死地盯着曼斯脚下的铜罐与剑匣，竖起的怒目中金光大作，它晃了晃头，将覆盖在上面的水抖掉，紧接着便向曼斯冲了过去。
咚地一声巨响，龙侍一头撞在了曼斯构建的空气墙上，它额头的鳞片甚至都在巨大的冲击之下脱落了几片。
曼斯的口鼻中一下子渗出鲜红的血液，龙侍只是一个冲锋，他无尘之地构筑的空气墙就有些坚持不住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脸，看向船上几个不起眼的角落，冲着那边点了点头。
下一秒，几杆安装了□□的自动□□同时亮起枪火，低闷的枪声响起，密集的弹幕构成交叉火力网，齐齐地向着龙侍的眼睛射去。
可是和他们预想中的完全不同，子弹非但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伤害，龙侍甚至连动都没动，它身边模糊的雾气吞噬了子弹的动能，所有子弹在即将击中它身体的那一刻停滞住了，然后便像冰淇淋一样快速融化，在半空中化为橘红色的铁水，这一幕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在冥照里的塞尔玛和路明菲，打空了子弹的金敏希与克拉克甚至都忘记了换弹。
“怎么可能！”田路瞪大了眼睛，“子弹在它身边融化了！”
“它是守卫青铜与火之王的龙侍，看来金属是伤害不到它的。”曼斯长叹了一口气，他吐出了一口血沫，一脚将椅子提到了一边，“诸位，准备肉搏吧。”
无尘之地悄然瓦解，江风同时灌了进来，吹动曼斯银黑相间的头发，他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根被打湿的香烟，他把烟叼在嘴里，用手做了个点火的动作，然后冲着龙侍挑衅地一笑。
“来啊，畜生。”他把口中香烟吐到了水中，做了个勾手的动作。
其余几人也从角落里面走了出来，他们表情凝重，爱迪扔掉了手中的自动□□，双手扣在一起，将骨节捏出清脆的响声。
龙侍并没有像刚刚那样俯冲下来，而是将竖起的身体降低，然后缓缓地爬到了摩赫尼亚号的甲板上面，它的尾翼从江水中抽出，又甩起一片水花。
修长的恶龙盘踞在巨轮之上，这幅画面像极了科幻电影中的海报，它缓慢地向前移动，鳞片随着它的呼吸一张一合，腻乎乎的□□混着江水滴滴落下，在甲板上留下串串痕迹，它巨大的身躯完全趴在了摩赫尼亚号上，整艘船都被它的重量压了下去，摩赫尼亚号直接被压到了最深吃水线。
它比几个人加起来还大的头颅与曼斯越来越近，曼斯已经能闻到它口中的血腥气，他捏紧了拳头，怒火在他胸中燃烧。
他知道，这团血腥气，来自叶胜和酒德亚纪。
“交出剑与卵，然后离开。”
龙侍的声音同时在几人脑海中响起，躲在冥照中的路明菲与塞尔玛也能清晰地听到。
曼斯将铜罐踩在脚下，他伸出一只手指，顶着龙侍的黄金瞳摇了摇。
“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龙侍打了个鼻响，它的竖瞳中闪过一丝人性化的神色，而这道转瞬即逝的情绪被曼斯捕捉到了。
是决然。
这个龙侍下定了某些决心。
曼斯的基因突然发出警告，一丝冰冷顺着他的脊背直冲大脑，他想都没想，一把将铜罐与剑匣踢向了两个女孩藏身的地方。
“带着东西跑！能跑多远跑多远！”曼斯声嘶力竭地喊。
遮挡着路明菲和塞尔玛的扭曲空气散开，暴露出了两人的身影，她们捡起曼斯踢过去的铜罐与剑匣，但却呆呆地站在原地，她们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快他妈的跑！还有一艘救生艇没走远！游过去！还愣着干什么！啊！”曼斯的声音突然被痛苦的哀嚎所淹没，他的身体在一瞬之间被灿金色的火焰点燃，那个曼斯不见了，只剩下火焰中的黑色身影。
其余四人的身上同样燃起了大火，而造成这一切的龙侍看到了突然出现的路明菲与塞尔玛，眼中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目光，而这道目光很快就变成了愤怒与不甘心。
它撑着甲板的爪子在颤抖，但不能移动分毫，它张开大口，头仰向天，发出一声凄厉地鸣叫。
几团火焰没有后撤，也没有试图跳到水中灭火，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向龙侍，火焰中的黑影缓慢地扬起了拳头，他的胳膊如铅一样重，他们的每个动作都像是挣扎在泥潭中。
爱迪第一个倒下了，他魁梧的身躯变成了一地脆脆的焦炭，随后是金敏希，她无声地倒在了田路的怀里，而随着金敏希的倒下，田路也跪倒在了甲板上，火焰还在燃烧，黑影却低下了头，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抚摸了一下金敏希的额头，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克拉克张了张嘴，想对曼斯说些什么，可他的声带已经被烧没了，他只是徒劳地动了动下巴，然后便直挺挺地倒在了甲板上。
路明菲抱着剑匣站在船头，她已经走不动路了，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全然忘记了曼斯让她跑的命令，她耳边塞尔玛的尖叫声很飘忽，她被焰浪卷起的头发浮在了半空中，手指着那副人间惨剧的动作定格了原地，但却依然在以极慢的速度往后退。
就像是高速摄影机下的慢动作。
“路鸣泽？路鸣泽是你吗？”路明菲的心中突然充满了希望，这副诡异的画面只有路鸣泽对她搞出来过，她没有任何一刻像这样期待着那个神秘的小魔鬼。
要是他在就好了，他看起来是那样的无所不能。
“你们还真是姐弟情深啊，这个时候都要喊他的名字。”来的人拍了拍路明菲的肩膀。
不是路鸣泽那发育期男孩的声音，而是一道浑厚沧桑，历尽千帆的声音。
“校长？”路明菲记得这个声音，它属于这个星球最顶尖的屠龙者，希尔伯特·让·昂热！
“我来晚啦。”昂热背着双手，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副无限接近于静止的画面，他的头顶悬浮着一架黑色直升机，直升机的桨几乎没有在转，半空中的悬梯呈一个诡异的弧度向上飘起，并且还在慢慢地向上飘去。
巨龙仰天长啸，凄厉的叫声被拉得如同古钟般浑厚，它的面前还站着一团极慢速度跳动着的火焰，那是仅一息尚存的曼斯。
“校长你快救救他们！”路明菲拉着昂热笔挺的西装袖口，声音中满是哭腔。
“它是一头无限接近次代种的龙类，它为了不伤害到诺顿的卵而燃烧龙血产生的精准爆破，我也无能为力。”昂热摇摇头，他抽出胸口口袋里的玫瑰，几步走到了曼斯那团火焰的身边，他轻叹一声，然后将玫瑰放在了他的脚下。
曼斯那团黑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想往昂热这边转头，但动作却慢得如同定格了一样。
“那他们，他们就要死了啊！”路明菲跌坐在昂热宽厚的背影后，“他们就要死了啊，他们就要死了啊…”
路明菲除了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以外什么都做不了，叶胜死在了视频里，酒德亚纪失踪在了江底，但他们两个带给路明菲的，只是感情上的冲击，可这几团倒在她面前的黑影，却深深地刺激了她的神经。
前一秒还在冲他大喊的人，后一秒就变成了火焰中的炭，一种生命的脆弱感笼罩了路明菲，让她感觉浑身无力。
“明菲，现在还不是你悲伤的时候。”昂热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路明菲的身边，他的手中竖着一把一人高的重型狙击□□，“那条龙侍还没死，你得杀了它。”
“我？”路明菲茫然地抬头，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重复地问：“我？”
“没错。”昂热将狙击枪放在路明菲的身前，“这把枪已经被调试完毕，弹头里面嵌着的是一颗足以击杀龙王的贤者之石，我的言灵可以让时间无限地慢下来，那条龙等于无法移动，而你所要做的，就是瞄准，射击。”
“可是您已经在这了，为什么还要我来杀它？”
“我老了，活不了几天了，年轻的孩子们不能总活在老一辈的荣誉下面，你们需要历练，需要成长，你今天的成长，就是将那颗贤者之石送进这条龙侍的脑袋里。”
路明菲看着那条像是模型一样凝滞住的龙侍，她不自觉地握起了狙击枪的握把，她把眼睛贴近狙击镜，将镜片上的十字对准了龙侍竖起的黄金瞳。
她能看到龙侍的眼睛在缓慢地眨着，那道竖起的黑线微微战栗。
一股莫名的悲伤突然涌了上来，那是一股不属于她自身的悲伤，而是…来自于这条龙。
“吾王…”
路明菲好像听到了这条龙的悲鸣，她扣动扳机的手指一下顿住了，稳定的准心也开始摇晃了起来。
“你不杀他，他回过头来就要杀你。”昂热的声音幽幽传来，“而且别忘了，他想抢走的，是叶胜和酒德亚纪用命带上来的东西。”
昂热的话像是有魔力一样，那股悲伤瞬间被仇恨的火焰取而代之，路明菲手中狙击枪摇晃的准心一瞬之间锁定了龙侍的眉心。
复仇，她要给叶胜，酒德亚纪，还有曼斯他们复仇。
昂热看着瞬间燃起复仇意志的路明菲，他笑了，笑的很欣慰。
“砰”
长达十二厘米的特制弹壳从抛壳窗中掉落，刻着细密文字的弹头被橘红色的枪火推出，四百度的高温扭曲了空气，在弹头巨大的动能之下拉出一条笔直的热浪，炼金子弹如流星般贯穿夜空，在一道呼啸的破风声里，炼金子弹精准地钻进了龙侍竖起的双眼之中。
子弹旋转着撕开龙侍额头的鳞片，深红的血雾像是广场上的喷泉一样四溅。
轰！
昂热解开了他的言灵，龙侍的身躯轰然颓倒在甲板上，它巨大的头颅滑出了船身，无力地垂在摩赫尼亚号的三叉戟标志旁，它的黄金瞳肉眼可见的黯淡了下去，浑浊的血液如注般流出。
曼斯倒在玫瑰花的旁边，他焦黑的指尖微微往前够着，但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那鲜红的花瓣。
路明菲扔开狙击枪直接跑到了曼斯炭黑的身体旁，她小心地捡起甲板上的玫瑰放在曼斯的胸前。
曼斯喉咙哽咽了一下，然后不动了。
“教授！”塞尔玛蹿到了曼斯的尸体旁，她半跪在甲板上，双手僵硬地悬在半空，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
“我对你有印象，你是曼斯带过的学生。”昂热来到了塞尔玛的身边轻轻蹲下，“逝者已逝，节哀。”
塞尔玛啜泣了一下，说：“教授…就像我的父亲，是他把我从委内瑞拉的贫民窟与毒窝中带出来的。”
“他无儿无女，只有你们这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我会把他的讣告发给所有卡塞尔学院的毕业生，你们到时候来参加他的葬礼吧。”
塞尔玛点了点头，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了曼斯身上，路明菲也起身去拿工作人员留在船上的衣物将其他人盖住。
离开的船员陆陆续续地返回摩赫尼亚号，昂热并没有责怪他们的临阵脱逃，反而一个又一个地握手，表示他们辛苦了，工作人员将龙侍的巨大躯体一点一点拖进了冷藏室，它的血肉是极其稀少的研究材料，曼斯五人的尸体也已经用长袋子装起，他们被安放在了昂热乘坐的直升机上，准备发往他们的家乡。
路明菲坐在昂热的身边，直升机载着英雄与英魂一同升起
“我已经派人去寻找叶胜和酒德亚纪的遗骸了，他们同样会被空运回家乡。”昂热开口打破沉默，“你应该有很多问题，问吧，等到学校再有问题的话你可就要排队了。”
“这场战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路明菲的声音很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昂热说，“从史料的记载上来看，战争是从黑王陨落的那一天开始的，但实际上可能是之前的任何一天，有可能是某个人的爱人死于龙王的□□，他从此在内心种下了复仇的种子，也有可能是从龙类和人类降生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就像是非洲草原上的狮子与斑鬣狗，当它们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们只能活一个的结果。”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路明菲，眼中流淌着复杂的情绪。
“最终你选择为哪边而战，取决于你认为你自己是狮子，还是斑鬣狗，灭族的战争中，没有怜悯与同情，只有立场。”
黑色的铁翼在高速的旋转下模糊成片，直升机发出巨大的噪音，在深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昂热拍了拍路明菲的后背，像是慈爱的祖父安慰失落的孙女。
“今天总会过去，以后又会有很多个像今天一样的夜晚，所以留给你悲伤的时间并不多。”昂热说，“不过明天就开学了，先好好享受你的大学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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