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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地上,或是海中,又或空中


真澄来我家的次数多了,我的父母和美海姐便都熟悉他了。又因此前我在学业上有赖他的帮助,他在我家的待遇自然水涨船高。当他和我一起从玄关进来,礼仪得体地将脱下来的鞋整齐地摆在一旁时,假若屋内有人听声音得知客人来了,便会专门出来问好。

        “真澄饿不饿?想吃些什么吗?”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总会问这句话。大概因为平常就在厨房忙活,说到待客礼仪首先就想到口腹之欲。这时要是真澄回答说:“谢谢!我的确稍微有点饿了”,他们便精神十足地进到厨房里去。第一次见到这情景的真澄还十分惊讶,回过神后,他朝向我露出羞赧的神色:“你的家人好热情啊!”

        “哪有!他们就是看到有客人,比平时激动一些罢了。”

        “是这样吗?”

        “当然!”

        有件事我印象深刻。当时和真澄第一次造访我家时一样,是个大雨天。但他不是因为下雨天才到我家来,而是在我家待了一阵之后天突然下起了雨。我们都在楼下客厅吃过了晚餐,是母亲煮的寿喜锅。之后回到我的房间。我背靠墙壁盘腿坐在床上练习画画,真澄则倚着床沿坐在地上看着漫画书。我一抬头,刚好可以看到他因低垂着头更显细长的后颈——那天他在脑后扎了一个十厘米左右的小狗尾巴似的发束。

        雨声骤起,敲在窗玻璃上。真澄向右一望,原本倒映在窗玻璃上的清晰的景致忽然变得模糊了,彼此混到了一块儿去,像是用溶剂溶掉的油画,或是一不小心打翻进水中的透纳的水彩。

        “好大的雨啊。我记得第一次到山岸家来时也是一个下雨天。”

        “是的。不过当时处于梅雨季节,眼下这场雨,不出所料应该是阵雨吧,不会下太久的。”

        真澄又将头转向我。他的下半身仍旧维持着朝前的姿态,只是头带动着肩膀来向着我说话。

        “——那时我们去剧场看了码头三文鱼的漫才。”

        “对,你还说过你以前想要当漫才师。”

        “是‘搞笑艺人’!不管是漫才还是短剧我都喜欢得不得了,要我从中二选一很困难。……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看过漫才演出之后天已经下起了雨,所以我跟着到你家里来。然后——有奖竞猜!山岸知道我想要说什么吗?”

        他忽然站起来面对着我,提高了音量发问。我被他这问题一下子打蒙了,嘴唇蠕动了几下,又不知道说什么。我只记得他当时卷起裤子躺在床上做我的模特,用夜空一般的目光看着我。我的脸一下子热起来。

        “是要我为你画张画吗?”

        “不,不是的。”

        “那是想继续讨论我们组成的漫才组合的名字吗?”

        “也不是这个。”

        那时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回旋了许久,最终得到的候选名是“糖果与鲭鱼(candyandmackerel)”。因为我喜欢码头金枪鱼这个组合,我们在名字里保留了“鱼”的要素,而用“糖果”二字是因为我们都还是高中生,算是刻意卖弄年轻的一面吧。我们还有模有样地模仿了码头金枪鱼标志性的开场白,真澄作为装傻角色,我则是吐槽的那一方。我学着码头金枪鱼的吐槽角和田的样子,在说出吐槽台词的同时拍打他的头。但我又不敢使劲,只是象征性地拍拍。

        “这个也不是的话,那是什么?”

        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我关于那天在家的记忆一半是躺在床上和趴在床沿边上的真澄,一半是他笑着讲漫才的样子。即便我们的思路完全没有对上,真澄看上去也不气馁。他向我走了一小步,腿已经完全抵在床边上了。我们之间隔着一米多的距离。我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睛,就只好盯着他的头发。

        “——是料理,山岸。我很想念你做的麻婆豆腐。”

        我万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当时我们已经吃过晚餐了,他照常吃得干干净净。我自认为厨艺远不如父母,但真澄这样说也令我觉得高兴。

        “那下次有时间我就展示下看家本领,动真格地做些东西吧!真澄想吃什么?”

        “满汉全席。”

        “那种东西我怎么会做!”

        真澄又笑起来。像这样,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在装傻。

        我们有时也会出去吃,因为真澄觉得不能总麻烦我和家人。钱是他付的。第一次是去的附近的拉面二郎,真澄不习惯那里的口味,吃坏了肚子,之后我们就更多去真澄熟悉的店吃了。

        但我一次都没有去过真澄的家。我没有找到一个契机——就比方说之前的那场大雨,又或许那并不是主要原因。或许我不自觉地在排斥着造访真澄家一事。

        ————

        贩卖同人志的利润,美海姐以一贯的比例分给了我一部分。我一时没想好该怎么花这笔钱,因为最近没什么想买的漫画。后来我想到了。

        开学后一周的周末,我和真澄坐车去了梅田的商场。我说,因为前段时间出的同人志收益到账了,今天就由我来请客吧!真澄有点吃惊,没过几秒反应过来,“那真是太感谢了。”他笑着说。

        我们先看了电影,后来又在附近吃了顿寿司。真澄自然而然地聊到了作为这次经费来源的那部漫画——《sdr》。我不好意思坦白,就将话题拐向以后合作的漫画上。

        “真的吗?我以为当时只是随便说说。”

        暖黄色的灯光下,真澄将寿司蘸上甘口酱油,用手托着送进嘴里。他的眼睛比寿司上的米粒还亮,我一被他这么看着,就想不出拒绝的话来。

        “当然是真的。我早就想好了,合作的漫画可以投稿给《周刊barita》的漫画比赛。我觉得那个杂志的风格会比较契合你的故事。”

        “但我还没想好该画什么。”

        “之前你不是和我讲过一个故事吗?关于宇宙的那个,我想将它的设定稍微修改修改,浓缩成一个短篇。”

        我大概是将抹茶粉兑的茶水当成是酒在喝了,口若悬河地和他说了一大堆。

        “但在此之前还有一部漫画待绘制吧?我是说——”真澄好像想起什么来,“漫画研究部每年的刊物。先做这个,还是说用于杂志投稿的漫画?”

        我略加思索:“那就部门的漫画优先吧,也能当成是练手。你觉得呢?”

        “嗯,这样就好。”

        部门刊物的漫画应该画些什么呢?真澄说想看完全由我创作的漫画——换言之,编剧作画都是我本人,同时真澄也会帮我做些助手的工作。但要画什么呢?我完全没有想法。之前设想的关于偶像的故事似乎不适合学校刊物,这种时候理应端出更王道的作品才对。

        既然没有头绪,那就把部门刊物漫画的话题先放放。另一篇投给杂志的漫画主题既然暂时定下来了,趁着兴致高涨,我就和真澄聊了一阵子。他原本抱着做长篇的想法构思了整个故事,要想以短篇形式呈现,需要精简的地方还有许多。

        我们说到作品的细节。真澄尊重我的意见,询问有没有可以修改的地方。可我一时也没想好哪里需要修改,就找了个不疼不痒的地方。

        “那就把主角的姓氏改成‘尾野’吧!”我说。

        最近一段时间我在看电视剧,“尾野”是其中一名角色的姓氏。即便是这种无关痛痒的意见,真澄依旧专注地听着。至于作品的名字,我和真澄讨论一番之后决定命名为《尾野同学想要前往宇宙》。

        说到这里,我已经吃得差不多饱腹,真澄也一样。于是我们一起离开寿司店。街景已经完全换季了,即便当天没有下雨,迎面扑来的夜风仍是凉丝丝的。我那天穿得单薄,裸露着手臂,整个人冻得快瑟缩起来。走了一阵子,真澄注意了到我的不对劲,就将自己穿着的一件湖蓝色外套脱下来给我——他外套下是一件白色的圆领卫衣,露出分明的锁骨。我觉得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套上了。

        那外套是棉质的,质地很好,表面有层薄薄的绒,像没有沾过水的新衣服。我穿上外套后,刚拉上拉链,又听见真澄的笑声。原来因为我长得高,穿起他的外套就好像穿了件短夹克,腰部露出被外套的收束勒得皱起的t恤来。没办法,我只好又将拉链拉开来。

        我和真澄一前一后地走在梅田的地上。东京应该比这里还要繁华吧?我一直是个有点迷恋时髦事物的人,所以喜欢东京。我走在真澄的后面,因为有想要对真澄说的话,没找到最合适的时间开口,便一直走不快。眼见距离越拉越远,我猛然间回过神,面朝前方大步走了几步。那一刻我看到了真澄的背影。他步态轻盈地走着,令我想起以前与他一道攀登岩尾山的经历。行程的最后,我也是这般看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我有了一种未来会抓不住他的预感。

        要说什么就趁现在吧!一个小人在我心里大声鼓励着我。我一下子站定了脚,念出他的名字:“……真澄。”

        “什么?”

        “祝你三天之后的生日快乐——-16岁生日快乐,真澄!”

        “……啊,是的!谢谢!”

        真澄先是反应了一下,随后很不好意思地点头致谢。

        临近真澄生日那几天,我其实很为礼物的事烦恼。我原本不是个有仪式感的人,就连我自己的生日也是随便过的,但我不想怠慢真澄。结果,我一番苦思也想不出合适的礼物,最后突发奇想说要不就拿同人志赚的钱请客和真澄出门玩一天吧?虽是走投无路之举,却不失为当时的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从结果来看,真澄似乎也很高兴,这比什么都好。至于没有礼物可送始终让人有点别扭,我干脆问他本人。

        “真澄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有的,”真澄用手在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下,“我想长得再高一些。”

        ——这我可没法给!我看着比我低了十来厘米的真澄,虽然觉得他这身高也不碍事,姑且还是回答说“还早呢!以后会自然而然长高的”。

        那时我对真澄的感情,大约百分之九十五是喜欢,剩下的百分之五是卑劣的愤恨——这其中一部分又源于真澄的良好脾气。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我不得不时常陷入猜疑之中。真澄向我微笑时,那笑容里有几分是源于习惯的?我没办法不去思考这个问题。我以为自己早已已经将其忽略了,但其实这就像是湖底的淤泥一样——它现在暂时还没翻起来,沉底了。可一旦翻起来便会搅得整片水域浑浊一片。

        我对另外一事也耿耿于怀,那就是真澄关于未来的规划。此前他提到说自己家里人想让他从医,但他本人似乎更想画漫画。真澄在我迷茫时就理想侃侃而谈,就好像他对此很有见地似的,实际上他自己可能也没有考虑清楚。

        想要与我合作漫画的他,上学期末考试的成绩惊人的高——按照往年的惯例,只要维持下去,应该可以考学到知名院校的医学部吧?比起当医生的康庄大道,做漫画家就是一条充满了泥泞的崎岖的小径。对于我还好,因为我除了漫画之外能拿出手的东西不多。但之于真澄,显然有更好的选择。

        我害怕他和我的交往实质上是一种……堕落。一想到这里,一种如洪水一般的痛苦就会将我压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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