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命运航线

1

        亚力克动身前往人族以后，黛西又独自踏进了那座晦暗潮湿的地牢。乌黑黏腻的石墙上，那盏破旧不堪的小油灯快要燃尽，幽蓝火光半明半昧。她用钥匙一把一把拧开牢房的门锁，银制隔离栅打开的钝响惊醒了俘虏们——先前以为自己将会以俘虏的屈辱身份苟活许久，接着被处死的俘虏们。

        他们都是拜尔特的手下，因为选择向黛西投降从而在血战中活了下来。他们无一不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但大多是被自己的那些不愿屈服的同伴打伤的。开锁时，黛西说：“这里不适合养伤，你们出去以后，都给自己找个好点的住处吧。”

        “陛下，”艾伦站起身来，幸亏高等吸血鬼天生有着极强的自愈能力，他不像之前那样伤口严重得连说话都费劲了，“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他们自然而然地将黛西的举动看成是要求他们做事。但黛西说：“你们都是伤员，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关押你们也并没有意义，所以我来放你们走，你们应该回到家里。”

        重获自由或许是一件能使人开心的事情，即使他们中有的弟兄早已没有了家，他们也可以过得更好。可牢房里的俘虏们却都没有走出牢房的打算。黛西不求回报的善良更像是怜悯和施舍，令这群铁骨铮铮的士兵感到耻辱。

        拜尔特另一位魁梧健壮的手下、浑身布满黑色纹身的士兵头子契布曼，突然朝黛西开口了，声音粗犷且刚毅：“我们不是废物。”

        他站起身来，直视着黛西，一字一句地强调：“我们不是向你投降，我们从不会向任何生灵投降，那是懦夫才做的事情。”

        “我们是真正的兵，我们向你屈服不是因为我们贪生怕死，而正是因为我们愿意为拜尔特亲王的任何命令而死，愿意为自己曾立过的誓言而死，我们才选择效忠于你。”

        “在你看来，我们或许是俘虏，但我们绝不是懦夫，永远都不是。”

        这就是士兵的尊严吗？黛西承认她被他坚毅的话语撼动了，他的精神的确与他的外表一样刚强。她说：“有你们这样的手下，拜尔特应该骄傲。”

        “现在，我们是您的手下。”艾伦朝她单膝跪下，严肃地说。

        其他吸血鬼也陆陆续续朝她单膝跪地，黛西的目光落在唯一一个站着的契布曼身上，他是最后一个跪下的，跪地时砰的一声。他说：“我们会听从拜尔特亲王的命令，永远效忠于你，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但，”他接着说，“希望你能信任我们。”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想得到黛西的信任必定很难。但黛西这样回答他：“你们现在没有任何杀死我的举动，已经赢得了我的部分信任。其实，为了让你们成功跑出去，外面的所有吸血鬼都已经被我支开，如果你们想要杀死我，轻而易举。不用跪着了，你们都起来吧。”

        吸血鬼们起身时，艾伦的眼睛一直望着她，神情认真地说：“您一直这样勇气可嘉，在赫加城堡下，那座关押血仆的地牢里，您也是这样。”

        黛西笑了起来，说：“我只是相信我既然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就不会不声不响地死在这里。我的使命还有很多。”

        提起赫加城堡下那座关押血仆的地牢，她有些无奈地看着艾伦，看着这个她早就在地牢里见过的拜尔特的副手，说：“不过，在那座关押血仆的地牢里，我真想杀了你们所有吸血鬼。”

        “所以，您为什么不杀了我们？”艾伦问。

        “拜尔特已经为那个女孩的死付出了代价……”黛西摇了摇头，笑着的眼睛里竟然浮现出泪光，“真不敢相信我是他的后代。”

        “您相信了？”艾伦诧异地说。

        黛西逐字逐句、十分笃定地告诉他：“我肯定，拜尔特就是我的外公。”

        她的话令整个地牢陷入了死寂。先前艾伦被关在别的地方单独见黛西，因此别的吸血鬼都不知道拜尔特和黛西的关系。他们投降，只是因为他们无条件服从拜尔特的命令，以及相信传达拜尔特指令的艾伦。但现在，他们忽然觉得一切都明了了。

        “我不杀你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并非是我纯粹想让你们为我所用，而是——”

        黛西极其认真地说：“因为我只想要世界和平。”

        她这句堪称骇人听闻的话再次引起了牢房内的死寂，契布曼就在这时开口：“吸血鬼从来都是在杀戮中成长的。”

        “不，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和平，我们都没有经历过和平，所以都不知道和平会给我们带来什么。”黛西说。

        她凝视着契布曼的眼睛，微微勾起唇，那种帝王的气势再次在她身上浮现。她说：“如果我成为真正的女王，我会倾尽毕生心血创造一个和平的世界。”

        听见她的话，艾伦郑重地承诺：“那么，这将是我们用毕生协助您完成的伟业。”

        他们或许暂时是伤员，是弱者，在不久前还是黛西的仇敌，但他们现在是她的兵，是绝对服从上级命令的兵。因此，包括契布曼在内的吸血鬼全部一齐开口：“这将是我们用毕生协助您完成的伟业，尊贵的女王陛下。”

        “离开地牢吧，”黛西说，“我知道拜尔特的财力和兵力不止表面上那么多，你们应该去召集同伴、搜集财产，找个他们发现不了的住处藏好。”

        “如果您想联系我们，请来特尼亚森林东南角的溪边小屋，”艾伦说，“古堡里有一个叫唐娜的女仆，是我的姐姐，您也可以通过她和我联系。”

        黛西点了点头，仅剩的几十只吸血鬼随即井然有序地往地牢外走。契布曼路过她身旁时，在她面前站定，开口道：“你说，我们是伤员，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会向你证明，我能做。”

        他再次郑重地朝她单膝跪地，掷地有声道：“女王陛下，请告诉我您想做什么。”

        他是位忠心耿耿的士兵、铁骨铮铮的汉子，曾经他为杀死效忠于德拉万的诺博托亲王而奋不顾命，用十三道疤痕向拜尔特证明了他无可取代的价值；如今他依然可以向黛西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哪怕粉骨碎骨。

        凝视着这只固执且顽强的吸血鬼，黛西深呼吸一口气，明知道她将使他陷入极大的危险当中，依然将她想做的事情告知了这位有着钢筋铁骨的兵——

        “杀了亚力克。”

        2

        拜尔特死后，他明面上的财产都被充公。米迦列被黛西封为新一任亲王，又在她的特许下冠上了拉萨姆博家族的姓氏，全名米迦列·拉萨姆博。

        为了赚取大量金钱，他继承了拜尔特以叛卖人口牟取暴利的地下组织，再次将这种勾当进行得如火如荼。黛西当然是不同意的，但在古堡大厅内，叛卖人口的营生被当众提及，当她以：“血仆短时间内数量增加过多，且价格并没有跌落，会造成贵族家庭许多不必要的铺张浪费，和终于能购买血仆的平民家庭沉重的经济负担。况且，血仆赖以生存的资源所需量增长过快，本身就会引发物价上涨和商业发展方向不当等一系列问题。”为由，仅仅要求暂停这种行当时，就遭到了贵族们的激烈反驳：

        “尊贵的女王陛下，这是我族历史上从未中断过的事情，任何一只吸血鬼都非得依靠食物生存不可，从来没有谁会嫌弃食物过多。”

        “陛下，金钱本身就应该花在血仆身上，想必您去问任何一只吸血鬼，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会认为您所说的影响在食物面前可以忽略不计。”

        “尊贵的女王陛下，请宽恕我的冒昧，您的想法实在前所未有，且显然不可取。”

        “陛下，这是我族绝不可止息的生意。试想，一旦没有了血仆供给，我族子民该如何生存？”

        “我族子民当然能够生存，”黛西试图据理力争，“光是这场战争，我们就从人族抓获了近三十万年轻人类，只要合理分配，且不把血仆弄死，没有哪只吸血鬼会挨饿。”

        “事实是，没有哪只吸血鬼会不把人类弄死，尊贵的女王陛下。”贵族们又说。“把人血吸干，是吸血鬼自打降生开始就有的本能。”

        “陛下还小。”当时，亚力克在看了许久的好戏以后，摸着下巴笑着说了这句话。而贵族们纷纷点头。

        黛西感到胸腔内的怒火一阵阵翻涌，这群坏透了的吸血鬼，就是不肯控制自己残暴、杀戮的本性，他们根本不把生命当生命，他们明明可以不杀人的！

        但，没有哪只吸血鬼会像她这样，有着世界和平这样遥远且虚幻、惊世骇俗的理想。

        去了一趟地牢以后，黛西在曾经属于拜尔特的庄园里和米迦列单独商谈。幽静的花园内，曾经从贝尔森林移植来的花草树木自拜尔特死后就被全部拔除，这里仅爬满了米迦列喜爱的荆棘藤，黯淡的灰黑色将大地覆盖。

        黛西说：“你已经拥有了亲王的权势，你可以有很多赚钱的渠道，为什么偏偏选择贩卖人口？”

        “尊敬的女王陛下，请宽恕我的冒犯，”米迦列亲切地朝她微笑，“有时候，我觉得您太天真了。”

        黛西凝视着米迦列幽深的眼睛，她知道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亲王的权势。自从他在她的生日宴会上，凝重肃立于古堡外的悬崖边，俯瞰下方广袤的血族领地时，她就知道。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她说，“如果你能做好一切的话，如果你能带来和平的话，我欢迎你和我竞争。”

        “但现在，”黛西转头注视着他，“亚力克绝对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因为他是争夺王座最强有力的对手，我希望你能暂时与我合作，一致对抗亚力克。”

        “您多虑了，尊贵的女王陛下，”米迦列表面无比真诚地冲她微笑，“我怎么可能觊觎属于您的王座？又怎么可能不与您站在同一战线呢？”

        黛西冷笑了一声，锐利的眼神直逼他笼盖着稠密伪装的双眼：“和我站在同一战线？当我坐在纯银王座上被违逆、被耻笑时，你从未帮我说过一句话。”

        “那是因为我没有威信，实在帮不了您，”米迦列真挚地说，“您知道，我曾发誓效忠于您。”

        可黛西看向他的眼神依旧那样犀利，她说：“你也曾发誓效忠于我的父王。”

        “那是骗他们的。”米迦列笑了起来。

        “我不要你的花言巧语，”黛西转头不再看他，“我只要你的态度。究竟是帮我，还是帮亚力克，亦或是中立、最终一无所有，都取决于你的态度。”

        她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一时装聋作哑、袖手旁观，但如果你一世都逆施倒行、混淆黑白，那你注定成不了强者。”

        黛西临走前，米迦列盯着她的背影，突然深不可测地问了一句：“您知道我的父亲最后为什么忽然认罪吗？”

        见黛西的身影顿住，却没有传来她作答的声音，米迦列兴致勃勃地点评：“我以为他会死得更壮烈些的，没想到这样平静。”

        黛西沉默了一阵子，在踏出花园的门之前回答了他：“不知道。”

        米迦列伪善的笑意渐渐收敛了起来。他知道。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和外公为何会惨死在他面前，知道自己这些年为何会这样屈辱地活着，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何要那样对他，知道父亲的此生挚爱名叫爱葛妮丝·奥萝拉·妥睿朵。

        他知道，他和黛西注定是要你死我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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