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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乘风踏浪(十)


自从回到赤阜城后,荆沐暄就被禁了足。荆小姐倒是波澜不惊,一言不发地挨了父亲两个时辰的骂,接着又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小院,没有丝毫反抗地被关了好几天。身边的婢子们总觉得小姐出去这一趟回来,似乎变了一点,可究竟是哪里变了,她们也说不出。

        丝琴虽然也被责罚了,但她是小姐的大婢女,代表着小姐的三分颜面,故而并未受皮肉之苦,只是罚了半年的月钱,并同荆沐暄一道闭门不出。为小姐接餐食的时候,丝琴听见了两个小婢子在谈论荆沐暄,便严肃了神情,低声警告:“再敢私下擅议小姐,罚都不用等,直接自己打包好滚出去,明白了么!”

        小婢子们平时都不怎么怕荆沐暄,却怕丝琴姐姐黑脸。她们连忙说着知错的话,便赶紧闭嘴退了出去。

        荆沐暄在窗口坐着,扇动着团扇望天。听见丝琴端着餐盘进来,便慢悠悠地转过身、将扇子放在一边,边拿过婢子递上来的湿帕净手,便头也未抬地对丝琴道:“你又教训人了?”

        丝琴将餐盘放下,为小姐摆好碗筷,笑着应声:“没,一些寻常叮嘱罢了。”然后便拿起另一双筷子,帮荆沐暄夹菜。

        荆沐暄尝着早已吃惯了的菜式,竟少见边吃边说起了话:“不知是不是在外野了两天的缘故,这几日再吃这些菜肴,倒觉得没什么滋味了。”

        丝琴以为小姐是对菜式不满意,便道:“许是入秋了,天气忽冷忽热的,让人没有胃口。不如回头我去吩咐厨房,叫他们做些新鲜样式来。”

        对她的提议,荆沐暄倒是不置可否。丝琴便又自顾自地接下去:“明日便是八月十五,宫里定要设宴,小姐也总算能出门了。”说着她又想到了今日从外面听来的消息,“听说宗主一行差不多也会在明日抵达,届时想必家君与夫人,也会更加高兴。”

        不过荆沐暄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没了更多的反应。

        翌日,八月十五。冯泽英、阿长、孟广、宗室及其他人,伴着朝晖进入赤阜镇,进而被带进羲城,入宫面见新王。

        明明并未分离多久,然而中间发生的这些事足够令人恍如隔世。不久前还自认为胜券在握的明斐蔷,此时已经大伤元气,即便是硬撑了撑,□□上的病痛难耐还是显而易见。她维持着表面的宗主风范,领着宗室众人丝毫不差地向明清重行大礼:“恭贺新王继位,幸见陛下。”

        “宗主请起,诸位请起。”明清重笑笑,亲自走下去扶起明斐蔷。然而甫一搭上她的手臂,新王便立即感受到了手下干瘦的触感,想来眼前之人距离油尽灯枯已经不远。明清重不动声色,随着明斐蔷的步调将人送到座椅上。

        殿上的这些人,各怀心思地寒暄客套着,说些个无关痛痒的一路见闻。明清重十多年来学的本就是逢源左右的本事,王后万流烛与太后贺瓦兰更是精于场面话,因此他们越是滴水不漏、温和友善,对面的宗室众人便越是恨不能捂上他们的嘴。

        不过,还是要见好就收。

        “宗主及诸位一路奔波,着实辛苦。”明清重看上去很是关切,“府宅已经备好,还请诸位回去小小休整。今日既是我等好不容易的重聚之日,更是八月十五满月之节,晚上将在宫中设宴,届时我定要与诸位痛饮畅谈。”

        明斐蔷早就坐不住了。是真的坐不住——她得吃药了。

        “是,陛下。”她强压着不适,在明玉繁的搀扶下起身,然后尽量不惹人怀疑地急着步子离开王宫。才刚上了自己的马车,宗主殿下便再也忍不下去,“噗”地咳出一口血。

        “殿下!”明玉繁急忙翻出药丸来递过去。

        然而明斐蔷却摇摇头:“不、不够……再加……加……”她吃的本就是拖死药,再加的话,无非是到时死得更痛苦罢了。

        明玉繁无法,只能又倒出两颗药丸来,递上茶水给明斐蔷喂下。自然,代价的对面是短暂的安稳,吃下药的人果然很快恢复了正常的气息。

        缓了又缓,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明斐蔷,这时才发现马车晃晃悠悠了好一会儿。她疑惑地撩开车帘:“怎么还未到……”然而外面的景象分明已经出了城,“嗯?这是要去哪儿?不是回府?”

        明玉繁赶忙叫来随行带路的宫人。只听宫人在马车外边走边答:“禀宗主殿下、禀玉繁小姐,宗室诸府并不在羲城之中,而是在西边的月城。月城乃赫连少君的主城,诸位将来便与少君殿下共居一城了。”

        “什么?”明斐蔷听得不明所以。

        宫人笑笑,便又开始与她解释起了这赤阜新城的三座主城的规制。宫人足足说了一路,一路上却都低着头、不去看宗主的脸色;直到马车抵达宗主府前该说的也说完了,便又笑笑收声,引着宗主进入自己的全新府宅。

        于是宗主殿下在自己新居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砸碎了正堂的花瓶。

        “他、他……他们好算计!”明斐蔷好不容易平顺下来的气息再次凌乱,但并非她白活了这几十年,才如此沉不住气——任谁得知自己不但被破迁移、迁过来后又落入了人家早设好的钳制圈套,都要气得七窍生烟。去他见鬼的“规制”!她堂堂一宗室之主,竟要住进一个少君的主城?还要“一切全凭少君调配”?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殿下当心身体,当心身体……”明玉繁从旁着意宽慰,只是眼色似乎也已慢慢变深。

        而在一城之隔外的星城中,明清樊正坐在朝君府的书房里批阅外地官函——确切来说,是军文。

        从明清重由“晚君”正式成为“明岚王”的那一刻起,明清樊的“朝君”身份虽始终未变,但其中的分量却早已更进一步。如今四城八关的军防已尽归他手,加之新王尚未成年,凡是军政决议、都还要先交由他过眼,再禀至王殿。因此入驻赤阜城以来,他要处理的事务便日益增多。

        覃江没想到今早的朝议虽然罢了,可殿下在府上仍不得清闲。他不忍打扰,可又不得不轻轻敲门,在门口小声禀报:“殿下,羲城传话来说宗主一行人与陛下见过面了,此时已被带着回了月城。”

        “嗯。”明清樊也知道那些人今日会到,新王也是因此停了朝议。他没有抬头,又问一句:“采昕宗君到哪儿了?”

        覃江又回答:“算算日子,极有可能也是今日抵达,只是兴许会晚一些。”

        “好。”明清樊顿了顿,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总算停了下来,抬头看向覃江,“姑母之前飞书来说想与采昕宗君府上结亲,你觉得如何?”

        “哦?”覃江颇惊讶,但想了想又说得通,毕竟长公主殿下做决定向来干净利落。“是季长营大公子,与……”

        “与明玉竹。”明清樊挑了挑眉,看上去说不上赞同,也不像是反对。

        覃江琢磨了一番,认真答道:“依我来看,长营公子跟玉竹小姐颇为相配。无论家世底蕴、亦或风度教养,二位都是匹配之人。即便不考虑联姻增益,想必他们结为夫妻后也定能互为知己,齐心向前。”

        明清樊沉吟片刻,却依旧不置可否。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摆摆手:“算了,我再想想,陛下那里也先不说。”

        “是。”覃江重新说回今天要做的事上来,“宫宴在晚上,在那之前,您是否要提前去拜访一下玉繁小姐?”

        “玉繁?”明清樊停下手中的笔墨,仿佛才想起这么个人来似的,不由得揉揉额角,“半年未见,是该去拜访一下的。”说着便叫覃江准备一下,待他处理完眼前比较重要的公文,便会去。

        “明白。”覃江得令,退下去又是准备马车、又是准备礼物——然而都没用上。

        就在明清樊好不容易处理完手头的要紧事务,准备出府时,赫连府的小厮又写着一封信函到了门口:

        “禀朝君殿下,我家少君从百阐城飞书回来。”小厮双手呈上,“其中有一封是署名给您的,霍府执叫我赶忙送来。”

        明清樊光是听见“我家少君”几个字,心中某处便开始热了起来。“信?”他翘着嘴角上前亲自接过来。

        “请殿下收好。小人还要去给上将军传信,这便告退了。”小厮行了一礼,就此拜别。

        覃江亲自目送人离开,待他回身,便看见家君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在入门的石阶上、拆信看了起来。覃江疑惑。许是他的错觉,但他总觉得自己熟悉的朝君殿下、正在慢慢变化。

        信上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大约给霍清仪的、赫连止的也都如此。赫连央在给明清樊的这封上写道,她就快完成成年礼的全部仪式,净身之后还要闭关一段时日,所以可能要比预期再晚两三天返程。

        朝君殿下看到这里倒是没有失落。大约是已经明白赫连央的成年礼到底要进行怎样的“仪式”,便盼着她宁可在百阐城多疗养一段时间。再往下看,便是一些道歉的话,说自己本不该离开这么久,叫他独自处理所有的事务。

        “无妨啊……”明清樊笑笑,“无妨。”

        “今日是满月之节,无法与殿下共赏蟾宫着实遗憾。”

        赫连央在信尾这样写道,透过纸张,明清樊仿佛能听见对方的语气。

        “只是你我的人生都有许多不得已,亟待解决的问题应接不暇,即便明月当空,恐也难寻赏月之心。”赫连央看了看窗外,继续下笔,“所幸银月常在。愿你我今日所为可成明日基石,终有一天定能,不负婵娟、不负诸君。”

        八月十五,月升之时,宫音奏起。

        “本来白天应该提前去探望你与玉璧的。”明清樊见到明玉繁后,颇心虚解释,“只是中途……遇到了些公务,所以没能抽出身来,便耽搁了。”

        明玉繁笑笑,很是善解人意道:“我们之间哪里需要这等客套,你的辛苦我都明白的。”

        确实,对明清樊来说,明玉繁是少有可以对其吐露心声的人。他点点头,只是笑笑:“这段时间,想必你也很是为难。”

        说到“为难”,明玉繁只能苦笑了。她看了看坐在前方接受众人问候的宗主,无奈道:“迁都的事,宗主确实……不过也没对我说过重话便是了。”她的眼神转为担忧,“只是宗主毕竟有了年纪,急火之下身体必然也受了不小影响,一路上颇没精神。”

        明清樊慢慢收敛眼神,并没因为明玉繁的这番话流露同样的怜悯之色。但他还是淡淡道:“如今你们已经迁了过来,总归是好事,宗主也可安心休养。”他瞥向前方,“若她肯的话。”

        而就在这同一时间,百阐城的一处高台四周、灯火通明。

        赫连央作药民着装,登上高台。在那正中间有一张矮桌,上面放着一只顶部带有小气口的特制盒子。赫连央走到桌前,跪坐下去,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中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在气口上。

        百姓在心中默数着:一,二,三,四……百。

        赫连央深呼一口气,然后将手指高高举起——在明亮的灯火照耀下,人们看清了那手指上的痕迹,那明显的、还在流血的咬嗜伤口。

        “万蛊”成功注毒,赫连央现在是真正的、再也无人能够质疑的百阐城少城主了。

        周围的百姓开始欢呼,同时点燃早就堆好的庆祝药木垛,拿出了准备好的酒肉佳肴。

        真好,少城主的成年礼毕,正好赶上满月之节。

        是啊,真好。赫连央仍跪坐在高台上,抬头看天,怔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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