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个体

金德德提着橘子袋，手都快酸了。

        温律年连忙接过来，对母亲道：“妈，这是德德特意给你买的。”

        温母仿佛这才注意到儿媳妇的存在，皮笑肉不笑：“回自己家，还带什么东西。”

        温大嫂也恢复了待客的热情，请温律年和德德坐下。

        大嫂略责备：“律年，你前几天，不是还寄过来了一些鸭绒吗，我给咱妈做成了鸭绒枕、鸭绒被，用着可舒服了。”

        德德酸了，难怪温律年说上门不用买东西，原来他离开部队前，就已经寄过去了，真是个大孝子。

        温律年没居功，“我之前的部队，附近有个羽绒制品厂，如果妈喜欢，可以再发点过来。”

        婆婆很得意：“鸭绒的东西就是好，到底是亲儿子，知道想着妈。”

        话是对温律年说的，婆婆的眼却瞟着德德，明显是不满这位二儿媳，平时有啥好的总是偏向亲家母。

        德德觉得自己不能输，只能互相伤害了。

        她“乖顺”地点点头，对温律年道：“咱妈说得对。律年，你给我做的这件鸭绒袄，特别合身，我很喜欢，谢谢你！”

        温律年没想到，自家媳妇儿会猝不及防地秀恩爱，明明今天早上，她还把这件衣服嫌弃得不行。原因嘛，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好笑：“德德，你喜欢就好。”

        被糊了一脸狗粮的婆婆和大嫂，心里不是滋味儿了。

        尤其婆婆，自家最骄傲的小儿子，那可是拿笔拿枪的手。怎么就拿起针线，给他媳妇儿做起鸭绒袄了呢？

        大嫂心里也酸，德德一进门，她就相中了德德身上的袄子，漂亮又保暖。她想着，明天狠狠心，也去百货大楼买一件。没想到，这袄子是小叔子亲手做的，还填充了不少白鸭绒，外面买都买不到。

        作精啊，怎么能让自家男人做衣服？婆媳俩痛心疾首。

        一直在厨房忙活的温大哥，听见动静，系着围裙兴奋地跑出来。

        温大哥中午已经抱着弟弟哭过，这会儿只和他碰了碰肩膀，“律年，你平安回来太好了，我做了一桌好吃的，等大妹来了，咱们就开饭。”

        温律年：“大哥辛苦，我给你搭把手。”

        温大哥：“不不，你和弟妹都是文化人，你们坐着歇，活我来干。”

        虽然大嫂爱在婆婆面前说小话，但是对于温老大，德德却讨厌不起来。

        这位老大哥，十八岁就在工地搬砖，像老黄牛一样兢兢业业干了近二十年，升了队长，皮肤也晒得又黑又糙。

        这两年，民营地产商兴起，盖房子的工程也多了。温大哥一忙，大嫂就专职在工地做饭，伙食上来了，两口子都开始发福。尤其温老大，不少人在背后喊他温黑胖，还说他跟他弟温律年，完全不像一个爹妈生的。

        温大哥为人憨厚，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我弟是大学生，还是解放军，那怎么能一样呢！”

        大嫂看不惯他这怂样，有文化怎么了，现在政策开放了，摆地摊的找对门路，说不定比工人、大学生挣的钱还多。

        大嫂踢了一脚自家男人，“温建平，你废话什么，别把鱼炸糊了！”

        温大哥是个妻管严，在工地吆五喝六，在家里怂得一批，赶紧又钻回了厨房。

        闻见炸带鱼的香味，在里屋戴着耳机，听英语磁带的温小妹坐不住了，探出脑袋要尝鲜。

        这位一米七的大姑娘，因为遗传了温家的大高个，平时微微有些驼背。她一见温律年，也激动地红了眼睛，“二哥！你可回来了！”

        兄弟姐妹里面，温小妹最崇拜二哥，因为二哥当兵，她在同学面前老有面子了。

        温律年简单问了她几句高考的事，小妹立即蔫了。

        她今年十八岁，她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但是基础太差，考大专都费劲，现在全凭毅力吊着，每天压力山大。

        她泄气道：“大学我是考不上了，实在不行，就跟你一样，报名去当兵。我都一米七了，长得这么高，部队肯定会要我的。”

        温律年：“当兵太辛苦，你是姑娘家，还是读大学好。”

        温小妹不服气：“二嫂不也没考上大学吗？她现在工作好，住新房，每天还能大手大脚，买新衣服买化妆品，比上了大学的任梅姐还混得好！”

        德德没想到，瓜主竟是她自己。

        是的，高考刚恢复那两年，德德没有资格高考。后来能考了，她的工作也升职了，手里有钱，伪单身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渐渐地，也就打消了高考的想法。当然，她是新华书店的常客，读自己喜欢的书，输入有用的知识，并不局限于是否在大学。

        不过，她敏锐地抓住关键词，“那个，任梅……是谁啊？”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就连婆婆和大嫂，表情都不自在了。

        温小妹知道说错话，心虚地吐吐舌头，一溜烟跑回房间，继续“学习”去了。

        温律年拿起袋子里的橘子，拨开一瓣，塞到德德嘴里，答非所问：“甜不甜？”

        德德只好咽下去，“甜，但是……”得，又来一瓣。

        等德德吃完一整个橘子，早忘了刚刚要问什么。

        因为紧接着，这家的终极混世魔王，老大家的小儿子、德德的小侄子——三岁半的温强强同志，结束了下午的补眠，醒来见身边一个护驾的都没有，立即扯着嗓子大哭了起来。

        哭声惊天地，泣鬼神。

        婆婆和大嫂赶忙去哄，半天不见效，这才无奈道：“小祖宗，别哭了，你小叔小婶回来了！”

        离谱的是，强强小朋友还真止住了哭声，扭头盯着德德，小鹿般的眼睛里全是好奇……还有欢喜。

        强强平时被奶奶和妈妈宠坏了，哪个亲戚大人见了他不是夸他漂亮可爱？偏偏这个小婶子，别说亲亲抱抱举高高了，就是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可是小婶婶长得好看啊，说话也好听，身上总有若隐若现的果香，好像口袋里藏着糖果。小强强脑袋还没转过圈，腿脚就不听使唤地跑过去，爬上了小婶婶的大腿。

        德德：……这该死的孩子缘。

        糖果是没有的，孩子太小，有也不能给他吃。不过小婶婶今天穿了一件软蓬蓬的鸭绒袄，摸起来非常舒服……就是“抱”上去，比以前胖了一些。

        “婶婶，你是不是……怀宝宝了啊？”

        小强强语惊四座，德德快要吐血，他知道什么是怀宝宝吗，四岁小朋友的词汇量，会不会太丰富了一些！

        “谁怀孕了？”门口传来一道严肃地女声。

        全家人赶紧起身迎接，德德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温大姐来了。

        别说温家人了，就是德德自己，也紧张了起来。

        温大姐牵着女儿，进屋后，严厉地扫视了一圈。她戴着眼镜，也遮不住脸上的严肃。

        “你怀孕了？”她盯着大嫂的肚子。

        大嫂赶紧立正：“不不，我没怀，我都这把年纪了，当年生完强强，我就上环了！”

        温大姐很满意，又问德德，“那是你？”

        德德立即坐直，“不是我，我也没怀孕！”如果可以，德德甚至想翻个跟斗，用来证明自己。

        温大姐神色缓和了不少，“德德，你和律年是头胎，你们可以生。”

        德德敬谢不敏，一脸正义，“我要响应号召，优生优育，等25岁以后再生，现在还早着呢！”

        全家人都怕这位温大姐，不是没有原因。

        这几年，“计划生育”又提起来了，温大姐作为医疗工作者，觉悟自然比任何人都高。她看见适龄孕妇，都想敲打一下，让她们不要违反政策。

        其实，小强强并不是老大家的独生子，强强上面还有一个小姐姐，小名叫做妞妞。

        当初，大哥大嫂第一胎生了妞妞，一看是个女儿，不甘心，还想再生一胎。

        可是温大姐作为妇产科医生，怎么可能让家人违反“只生一个好”的政策？后来，大嫂怀二胎时，温大姐第一个不同意，说要么按政策处理，要么就准备罚款。

        大哥大嫂担惊受怕，温母更是气得差点昏过去，她直接放狠话，“温澜，你要是敢举报你大哥，我就跟你断绝母女关系，温家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后来，二胎小强强还是被生下来了，温大姐确实没有举报。但是两家协商，大哥的头胎女儿妞妞，过继给温大姐来养。温大姐养了妞妞，主动表示自己不再生孩子了。

        这两家，平均一家一个娃，也就不算违反规定。

        那会儿老大家还没发迹，家里穷得叮当响，根本养不起两个娃。亲妹妹愿意养妞妞，大哥大嫂一商量，也就同意了。

        只能说，重男轻女要不得啊。

        那时候妞妞只有两岁，并不记事，从小到大，她只当大姑就是自己亲妈。没人敢在温澜面前提旧茬，亲戚们也就默认，妞妞是大姑生的。

        温澜对妞妞确实好得没话说，她是真心爱妞妞，把她当做这辈子唯一的闺女来养。

        唯一不能接受的，只有温澜的丈夫，同是医生的刘大夫。

        传统老思维，小老百姓家里，就算没有皇位要继承，也想生个孩子留香火。温大姐是无痛当妈了，但是温姐夫呢，因着妞妞不是自己亲生的，心里始终存着想法。

        一开始，温姐夫还能耐着性子，和大姐商量，想办法生个自己的孩子。时间久了，商量的结果是没有结果，温姐夫连丈母娘家都不去了。

        所以今天，直到开饭，温母还耿耿于怀，念叨着好久没见大女婿。

        她不敢数落大女儿，借着给孙女夹菜的机会，旁敲侧击，“妞妞啊，你爸爸也真是，快过年了还这么忙，怎么没跟你妈妈，一起回来看姥姥呀？”

        妞妞从小乖巧，胆小，但小孩子到底是敏感的，爸爸最近对她的冷漠、不耐烦，她不是感受不到。

        被姥姥这么问，小妞妞的情绪就耷拉下来，吃饭也不香了。

        德德于心不忍，刚要开口，温律年就发声了，“妈，先吃饭吧，别提没来的人。”

        温母脸上挂不住：“我问问怎么了，小刘不是咱老温家的女婿吗？”

        像是反感听到那人，温澜啪得一声放下了筷子，“妈，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说着，她拿起妞妞的外套，就带妞妞回家。

        旁人都知道温澜的脾气，挽留了，但没用。尤其大哥大嫂，妞妞是他们送出去的，他们嘴上不说，道义上永远在这个大妹面前矮一截。

        咣当一声，门板一甩，团圆的饭桌上，少了两个人。

        温大哥心里难受，“妈，大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提刘大夫干什么！”

        温母急了，“我是她妈，提小刘也是为温澜好！他们现在闹矛盾，万一离婚了，温澜这么大年龄，还带着妞妞，以后怎么生活？”

        德德嘴上没说话，任他们吵，心里却对温大姐佩服得不行。

        这种在娘家说走就走的随性，也只有当姑奶奶的敢了。

        而且，大姐温澜是妇产科大夫，当医生的，都是年龄越大越吃香。德德觉得，就算离婚，温澜也能过得非常洒脱，事业就是女人的底气。

        当然，德德可能没意识到，此时此刻，作为婆婆眼中食物链的最底层，她自己也将成为婆婆的出气筒。

        都没心思吃饭了，温母看着二儿子，“律年，你的工作解决了吗？纺织厂宣传干事的工作，厂里有没有给你保留？”

        温律年放下筷子：“妈，我有自己的安排，纺织厂那边，我就先不去了。”

        “是不是纺织厂故意刁难？”温母又责备德德，“你这媳妇怎么当的，你男人回来，你也不提前问问厂里，帮着解决工作的事？”

        温律年皱眉，“不怪德德，是我让她不要插手。”

        “你就护着你媳妇吧！”温母急了，“去厂里上班，才能捧上铁饭碗。你不去纺织厂，还能有什么打算？”

        温律年顿了顿，只好实话实说：“我今天去见了几个老战友，看大家日子都过得不宽裕，就想着先赚点钱，多少帮他们一把。”

        德德有些意外，他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德德快速盘算了一下她的小金库，觉得自己肯定没有温律年那么高尚。

        温母也不赞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不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你管得了别人？再说，你一直在部队，不懂现在的行情，你拿什么去赚钱？”

        温律年：“我之前所在的军工厂，现在转型成机械厂了。那里有几台闲置的缝纫机，正在低价处理，我想运回来，办张个体证，把缝纫机卖了，先赚一笔本金。”

        德德：“……？？”

        全家：“……？？”

        听他这意思，好好的大厂职工不当，偏偏要下海经商，去当个体户？

        这下，岂止温家人，就连德德都第一个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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