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哈姆莱特和小王子
自打阮忠政听了算命先生的谏言，生平第一次“对别人狠”了之后，他这股子狠劲就如溃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刑霆毅在噩梦里醒不过来，眼睁睁地看着男孩痛苦地坐在地上，左腿膝盖血流不止。
“疯女，你送他去医院！”
“你让我去？”阮忠政口中的“疯女”宛若大梦初醒，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去是不去？！”阮忠政顺过另一把椅子作势要朝她劈下。
“好好好，我去，我去。”这女人是个不经吓的。
女人将男孩连搀带扶，没敢去正规医院，只在一家私人门诊让医生给阮辰泽简单包扎了一下，确定无大碍了之后又灰溜溜地避开街坊回了家。
“阿姨。”男孩在车上突然开口。
女人一惊：“啊？你在和我讲话？”
“你和我爸什么关系？”
“这个……你还小，以后慢慢跟你讲。”
“那两个弟弟妹妹是你和我爸生的吗？”
“额……”
男孩直直地盯着她。这女人的妈放荡不羁了一辈子，她也女承母业“花枝招展”了几十年，观念里从未拿伦理道德当过一回事，这会儿却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质问得浑身不自在。
“那就是了。”男孩仿佛确定了什么猜测似的，垂下眼帘低声说了一句。
“阮……？”女人一时语塞，鸠占鹊巢了三个月，她还不知道这小子的名字。
“辰泽，我叫阮辰泽。”
“他居然是阮辰泽？！”刑霆毅一惊，自言自语道，梦里的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额……小阮同学，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爸爸不爱你妈妈，而且……”女人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那他爱你么？”阮辰泽反问道。
这一句简洁明了的话像一把出奇锋利的剑，直直地进了女人的心脏。女人愣住了。阮忠政爱我么？她开始疯狂地搜索和阮忠政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人空有一个精致漂亮的脑袋，脑容量却不太够。经历了一番努力的绞尽脑汁之后，女人承认：在某些见不得光的隐秘时刻，阮忠政似乎是爱着自己的，但那真的是爱吗？
“别问了，回去了。”女人的脸色很难看。
刑霆毅梦境里的女人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了阮辰泽，此刻正坐在教室里。刑霆毅看见他抽屉里的书整整齐齐按首字母顺序一字排开，最上面的文件夹里装着份140分的语文试卷，紧挨着的是份150分的数学试卷，最下面是份149分的英语试卷。其他科目暂且尚未考试，阮辰泽只在一旁贴了科目标签。他错过文件夹默默拿出了一个带锁的日记本，却并没有要写日记的意思。
阮辰泽静静地发了会儿呆，良久才提笔简要地在本子上写下阮忠政、袁望两个名字，想了想，又添了“某女人”三个字。准确来说，他画了个人物关系草图。刑霆毅见他犹豫了半晌，颤抖着手在袁望的名字旁边打了个小小的叉叉，标上了日期，刑霆毅在梦里看不太清具体是几月几号，只看见是2011年。他正欲凑近，却见阮辰泽皱了皱眉，长吁一口气合上本子。刑霆毅慌忙退后了两步，难道他看得见我？正胡乱猜测，阮辰泽再次翻开了本子。刑霆毅看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红笔，右手在阮忠政名字头顶画了三个问号，左手拳头紧握，指甲几乎要将肉掐出血来。
阮辰泽的心里其实揣着一个秘密，或者说，更像是一个哈姆莱特式的“复仇”计划。当然，阮辰泽这个时候还并不太清楚哈姆莱特和自己有什么共同之处，他正在那个带锁的日记本上写着少年人的心事：
“妈妈的死一定不是偶然，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那次失火一定和阮忠政有关。阮忠政，此生我再也不会叫你一声爸爸！你简直比疯狗还要残忍比魔鬼还要恶毒！总有一天我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世上的魑魅魍魉都该被挫骨扬灰！所有的小丑恶魔全都不得好死！阮忠政，我诅咒你永世不得超生！”
他解气了似的放下笔，恼人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又在本上添了几句：“为什么好人总没有好报？我还要多久才能长大成人呢？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阮忠政呢？”
阮辰泽停笔，笔尖并未抬起，这人死死地拿笔抵住本子，像是一个一腔孤勇的战士握着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剑，几乎快要将纸戳破。刑霆毅看着阮辰泽保持着这个姿势，过了许久这人才给他的“秘密基地”上了锁。
阮辰泽想过，除了学习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他必须用最高标准要求自己，他也确实是这么去做的。他所在的“状元班”，学习进度比普通班快，考试也很勤。几次测试下来，阮辰泽大考小考全都名列前茅，这个平时寡言少语的同学受到了全办公室所有科目老师的一致夸赞。
阮辰泽他们班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米八几的块头，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板着一张标准的“班主任脸”，姓吴，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吴彪。吴彪鉴于阮辰泽学习上“鹤立鸡群”，便任命他做学习委员。高一上学期期中八校联考，阮辰泽的成绩在年级里不仅排名第一，而且远超第二名二十来分，很是长脸，吴彪一激动恨不得把学校门口小卖部的学习标兵奖状全买回来颁给他。
吴彪对于学生考重点大学有着近乎疯魔的执念。当然，作为状元班“班头”，吴彪在全校师生面前发挥引擎作用本是理所应当，但他之所以高一一来就抓得这么紧，还得从上一届说起。
上一届状元班的“班头”江湖人称“唐老鸭”，这人带的学生由于生源等多方问题，考上重点大学的人数和隔壁新建的中学相比差距有些大。这本来是个概率□□件，孔子弟子三千贤者也才七十二呢。偏偏他们学校新上任的领导是个不近人情的，取消了他们这一届所有老师的校级奖不说，还一连放了三把火——开会、整顿、做检讨一条龙服务。这火烧得全校老师敢怒不敢言，大伙人人自危。一众人虽然对唐老鸭“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粥”有些愤懑，但更多的是同情这人倒霉透顶。
大家都心知肚明，教学这事说是玄学也不为过。有的学生机灵乖巧，压根儿不需要费多大劲自己就能出类拔萃。另外一些，你呕心沥血煞费苦心几乎搭上半条命，他就是不见起色，除此之外还三天两头搞事情。鉴于大家都一致同意成绩这事儿确实不是光靠老师一己之力就能扭转乾坤的，这些人不满归不满，最后还是对唐老鸭的悲惨遭遇表示了深切同情。但一码归一码，老师们明着却不敢和唐老鸭有太多来往。
吴彪清楚，这状元班班“班头”的高帽，他就是不想戴也会被人“黄袍加身”，不如恭恭敬敬地接下这苦差事，趁着还有几十年才退休，好好地干出点成绩出来给人看看，毕竟未来职业发展的路还长着呢。当然，他也知道，包括唐老鸭在内的不少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吴彪铁了心要把阮辰泽这个尖子生好好栽培一番。
“老刑，你对我可真够意思。”刑霆毅闻声回头，看见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他是……？正想着，刑竹林从书案前抬起了头。眼前这个刑竹林，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握着钢笔的手推了推眼镜，笑着说：
“小崽子，你又犯什么错了？”
“哪能啊，我上课跑桌底下捡根笔，班主任都要用''要不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开头，您呐，面子可大着呢！”这男生难道是我？刑霆毅想着。
“那你这是良心发现了？”梦中的刑竹林笑问道。
“可不嘛！”
“诶我跟您说哈，”小刑霆毅放下书包，凑到刑竹林桌前，端着一副像是要密谋什么天机的神情，小声说道：“我们学校一同学，火箭班的，月考没考好被他爸一顿好揍，可惨了！”
刑竹林转过身子，一脸八卦不足吃惊有余的表情：“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今天去医务室门口搬牛奶，进去一看，那人浑身是伤，跟进了大染缸似的，膝盖上还挂彩了！”
“世上还有如此猖狂的家长？”刑竹林只当儿子在夸大其词，顺着话头脱口而出，仿佛自己并不位于“家长”之列。
“那可不，吓我一跳，当时我就……”
“霆毅、老刑，洗洗手吃饭了。”一个小个子女人系着围裙走进书房，正撞上爷俩神秘兮兮。
“说什么呢？”女人问道。
“啊，没，没什么。”小刑霆毅打着哈哈，对着刑竹林皱了皱眉。
“老刑？”女人看了刑竹林一眼，有些不满。
“对对对，确实没什么。”刑竹林敷衍道。
刑霆毅觉得，梦中这女人神色虽然充满嫌弃，但看起来似乎对这爷俩没大没小没个正形已经司空见惯，这会儿好像还慌着要走。
“快来吃饭，吃完自己洗碗，我上班快来不及了。”
“好嘞！老婆大人！”
“遵命！太皇太后！”
这女人，难道是我妈吗？叫什么来着？郭……郭蕾？
“爸，你写什么呢？”刑霆毅正在恍惚，眼前的场景再次转换，小刑霆毅正跪在椅子上，手肘撑住桌面，脑袋一个劲地往刑竹林那边凑。
“注会。”刑竹林头也没抬。
“啥？”小刑霆毅凑得更近，扒拉了两下刑竹林的书，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翻了翻。
“看懂了？”刑竹林笑道。
“看不懂，天书吧这是？”小刑霆毅沮丧地放下刑竹林的书。
“您看这书干嘛呀？”小刑霆毅撇了撇嘴。
“考证呢，注册会计师。”刑竹林解释道。
“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学习呐？”小刑霆毅惊讶得像是没见过世面。
“那可不，活到老学到老，而且，得赚钱养某个小兔崽子啊！”邢竹林摸了摸小刑霆毅的脑袋。
“您回来这半年我可没见您上班啊，倒是我妈，从前一个人带我就算了，现在一个人带我们俩，每天忙得晕头转向，你也不帮着分担点家务。”小刑霆毅有些不满。
刑竹林敛神沉默了片刻。
“用不了多久了，等我考上了就让你妈休息享福。”
“我呢？”小刑霆毅追问道。
“请你吃香的喝辣的！”刑竹林抬眼说道。
“真的？”小刑霆毅两眼放光。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一言为定！”小刑霆毅伸出一只小拇指。
“一言为定！”刑竹林勾了勾，二人互相在对方大拇指上按了个手印。
“少爷，少爷，该起床了。”刑霆毅一夜乱梦，此刻被王妈“强制唤醒”，一时间有些恍惚。
“好了，我知道了。”刑霆毅看了一下手机：2014年9月20日，早上8点30分。他低头用力拧了拧自己的胳膊，疼，这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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