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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韩玉愁


酒阁子门被打开,小二开始陆续上菜。霞凌阁的菜肴口味绝佳,盘盘都色香味俱全。一阁子的人声安静不少,大家都已入座,一边举杯动筷一边观赏舞蹈。没过一会,又有人陆续起身敬酒。尽管口头上是:后日即将会试,今宵不宜醉,以茶代酒便可。但这等良辰美景之处,以茶代酒未免太煞风景,大多人还是真酒相敬。不过众人都有分寸,喝的是最为清淡的甜酒,也不像平日那么嚣张。

        重涵一桌在栏杆旁正对舞榭,可谓绝佳的观赏之位。这桌自然是大家敬酒的重点,一阁子人除了李宏风那桌,基本都来报了个到。

        尽管重涵酒量颇佳,今日这种程度不在话下,但重涵还得注意着帮那个酒量差又不及李章明会推辞的韩玉挡酒,一轮下来还是有些微醺。钟承止则在一旁时不时给忙于推杯换盏没空拿筷子的重涵夹点菜。

        主菜上完就花了半个时辰,敬酒的第一波声势才告结束,重涵总算能安稳地坐下来。

        阁中乐曲逐渐转为高亢激昂,节奏顿挫。舞女们走到舞榭上半边缘,围成半环,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地摇动身姿。一位半裸男舞者迈着大跨步,从舞榭后走出,上身未着丝缕,下身穿着宽大的束口笼裤,肤色黝黑,但眉目清秀,身上用彩色颜料涂绘着奇特的花纹,手臂腰间环着彩带流苏,独自一人在舞榭正中跳着颇有异域风情的舞蹈。舞步刚劲有力,沉稳不失灵动,豪迈不失优雅。每步踏下去立刻水花激荡,溅在空中一道一道宛若珠帘环绕。

        重涵方才连续几杯下肚,此时有些后劲,感到脑子晕晕沉沉,耳边乐曲杂声澎湃如潮,眼前万千笼火五光十色,那绚缦灿烂之中跃动回旋的舞者,手臂开合,双腿踢踏,腰肢扭动……重涵眯起眼,总觉得这景象有着一丝熟悉之感,不由蹙眉凝思……

        心头顿时一颤。

        重涵想起了那日钟承止受伤被脱下衣服,在烛光之下仿佛血沁白玉一般□□的上身。这位男舞者身型与钟承止略有相似,肌肉线条明显但并不刚硬精壮,反而带着一丝柔和温婉,刚柔并济。

        重涵原来从不注意男子身材,现在却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的体形比女子曼妙婀娜的身姿还要好看,尤其是……重涵不禁转头看向钟承止。

        钟承止手拿酒杯靠在椅背之上,正观看着楼下舞蹈。侧颜流溢着满阁旋转的彩光,长睫轻颤,嘴角轻翘,突然似有所感,微微一转头,便与重涵四目相对,随后在这纷呈的光影之中,嫣然一笑。

        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风华绝代,玉璧佳人,无非如此。

        重涵赶快把目光挪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那股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感情在胸中再次猛烈翻腾。心口怦怦直跳如击鼓擂,若不是满阁曲声,几乎要让自己震耳欲聋了。

        铿锵的音乐应着重涵动摇的心神,和着舞榭中激昂的舞姿,不知奏响了多久……

        乐曲转为轻渺,舞榭中腾起淡淡薄烟。舞者全部退下,灯笼停止旋转。不知从何处响起清脆的磬声,高远空旷,如天音落凡,在楼阁之中声声回响。一楼舞榭上,走出了两位乐者,一位抚琴,一位弹着琵琶引亢高歌。

        阁子里的学子们又闲聊起来。重涵同桌几人也开始互相敬酒,说了些一贯的玩笑话,重涵才从刚刚起伏不已的感情中平复了些许。

        四人聚到一起,韩玉总是被打趣的那个。平常都是重涵与张海云轮换着来,今日连李章明也加入其中。一来是善意提醒韩玉,会试时别像平时那般动不动把时文写成了诗词歌赋。二来既然到了霞凌阁,岂能不提繁斐?

        重涵、李章明、张海云具是京城出名的才子,国子监每月大课三人次次都能拿得上等。对于三人来说,即使不能一次科考便金榜题名,也该是迟早的事。韩玉则略差一等,其实也是无心向学,更喜欢吟诗作画花前月下,不喜那些捭阖纵横经天纬地之事。平日作起诗词来下笔千言,写起时文来便文思枯竭。可身为贵门嫡子身不由己,只求能运气好中个进士就算完成家中任务,巴望着以后混个闲差继续流连烟花之地。

        霞凌阁唱|红大华的众多词里,有一首《绮残红》就出自韩玉之手。这词乃是韩玉在风华擂台上即兴而作,也因此在当年风华榜上占了个位置。韩玉满以为上榜后必可约得繁斐一夜春宵,结果人家姑娘理都不理他,最后靠着重涵才得以一餐作陪,还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如何能不叹息?怎生能不幽怨?

        韩玉长着一张标准的文弱书生面孔,肤白唇薄,曲眉细目,望着姑娘时柔情似水,面无表情时便显得愁绪万千。体形消瘦单薄,似乎风一吹就倒,身子骨也确实赢弱,吃得一点不对就拉肚子,喝酒稍多就吐,走路略快就摔,没跑几步就喘。平日里重涵没少给他挡酒扶路。不过虽然小毛病不断,倒也从未有过大病,故当日在建安镇被钟承止下一点药就泻了个死去活来,重涵与张海云早已是见多不怪,若非栈掌柜急得半死,这两人连大夫都懒得给韩玉请。

        韩玉中意繁斐之事被写入了《京城轶事》里,足见此事在京城有多出名。户部尚书家的公子被霞凌阁红牌拒绝多年,却锲而不舍,始终不渝,也不知该说是笑谈还是美谈,总之是国子监监生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不过读书人里有喜欢韩玉诗词的,还有崇尚韩玉这款病弱美的,更有觉得韩玉与女妓之间求而不得的感情颇为风雅的,倒不全是揶揄之意。

        舞榭中一曲唱毕,灯笼再次开始转动,但转得间动间歇。接着曲声变得轻快灵动,正应着灯笼旋转的节奏。中空处飘散出缕缕轻烟,如云如雾,如梦如幻。

        突然,五六楼处,十数名黑衣男侍踏上栏杆带着舞女陆续跳下。身下长锦一散开,包在其内的花瓣顿时飘散开来,好似花雨洒落,漫空纷飞。

        黑衣男侍走的并非平常直接落地之途,而是在空中木块上回转跳动,缓缓盘旋而下。跳动同时还将手中舞女相互抛接。舞女在空中翻转舞动,既惊险又精彩。一时间满阁如天女散花,羽衣蹁跹,彩带飘扬。空中之人鸾姿凤仪,婀娜百态,还带着阵阵铃铛般的笑声。真乃神仙下凡,腾云驾雾之胜景。

        此等节目霞凌阁一年难有一次,即使隔三差五就跑来的韩玉也是初次见到,满阁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想来今日必有贵客在场。

        阁子里的学子一时都停了交谈,专心观赏。不少人窃窃议论,现在究竟是谁在阁里。若说此间的学子多半也背景不浅,但毕竟都是年轻子弟,手中未有实权,还没有能要霞凌阁拿出压轴戏的份量。霞凌阁的部分演艺是众所周知的天家御用,凡人几乎无缘得见,今日这出就绝非寻常。

        空中仙女般的舞女们一落地便抖开长锦,自行跳入舞榭,在舞榭的水面上交错跳动。舞姿欢快雀跃,轻巧灵动,仿佛一只只嬉戏的飞鸟。正中那名舞女更是跳得有一层楼高,每每跃起凌空之时,要么舞得飘然出尘衣袂翻飞,要么快速旋转让人目不暇接。

        韩玉竟然站起来走到栏杆旁,看得两眼发直。

        重涵手肘碰了一下钟承止,用头指了指舞榭正中的舞女:“正中跳得最高那个就是繁斐。看韩玉这魂都被勾去的模样。”

        钟承止望了一眼韩玉,莞尔一笑,又把目光转回到舞榭之上。

        众人都在专心观赏舞蹈,阁子里十分安静,李宏风的声音却忽然响起:“据说,韩公子对繁斐姑娘可是一往情深?”

        重涵一桌闻声转头望向李宏风,便见到其一脸的春风得意,完全没有了方才被重涵几人戏弄得灰头土脸的糗样。接连两日李宏风都被重涵看了笑话,这架势,约莫是要来找回场子了。

        李宏风身旁也有几个死党,立刻应和道:“据说韩公子三番五次恳请繁斐姑娘作陪,都被一一拒绝,到现在也无缘得以一次近距离相见。”

        其实是见过的,但一次是韩玉与繁斐的初遇,一次是靠的重涵,都不值一提,更别说此时拿来作为反驳。

        “那可真是苦了韩公子一片相思之情。”另一位李宏风的死党也笑着应和。

        李宏风抱起双臂,得意洋洋地说:“不如今日就让在下遂了韩公子一个心愿。尽管无法争得美人心,更无法抱得美人归,但好歹能见一面,一解相思之苦,哈哈哈。”

        李宏风说完便在耳旁拍了拍手。旁边一名小二走了上来,李宏风对着小二小声说了几句,小二便走出阁子,看来是去吩咐了。

        李宏风转头对重涵几人一笑:“韩公子不用谢我,就当是祝你金榜题名的一份小礼。”

        重涵、李章明、韩玉、张海云,这四人自然是重涵派的核心。尽管只是年少玩得投缘,谈不得什么朋党,但损其中一人,便是损了一派的面子。尤其李宏风这未加掩饰的嘲讽,比方才重涵那点戏弄要让人难堪得多。

        一阁子人这会舞蹈也不看了,就看着李宏风一桌与重涵一桌剑拨弩张。

        两桌之间气氛似乎很是紧张,但重涵其实既不气也不急。李宏风这两日真是倒了霉,到现在还没明白重涵一桌多了个钟承止意味着什么。李章明、韩玉、张海云是还不知钟承止厉害,此时面色真有点不太好看。而重涵,心里都快笑开了花,面上却摆出一脸严肃,准备在李章明最得意之时,给他来个狠狠的下马威。

        过了一会,舞蹈结束。舞女们又纷纷被黑衣男侍抱上了五六楼,收场同开场一样,如仙女飞升,美不胜收。一楼舞榭中摆上了多种乐器,一众乐师出现,表演起高山流水的合奏。

        李宏风起身站到栏杆旁,抬头望着六楼某处。须臾后,一位黑衣男侍与繁斐一起出现,黑衣男侍托起繁斐,在栏杆上一踏,便朝着李宏风所站之处跳了过来。这仙女直接从天空之上落到眼前,比方才的满天飞舞更让人震撼,阁子里不少人发出了惊叹之声。

        黑衣男侍一落地便收起锦布快速离去,留下繁斐在李宏风身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李宏风十分有风度地对繁斐行了一礼,扶起繁斐一只手,两人便一起入座。繁斐举止优雅,一笑一颦间毫无寻常优伶的世俗之气,反让人觉得是深门香闺,绝不可妄动低俗心思。

        韩玉虽被李宏风弄得面色很不好看,但繁斐一出现,还是忍不住一脸深情地望了过去,看得李宏风更是得意。

        “繁斐姑娘,你可知这位韩公子?”李宏风指着韩玉对着繁斐问。

        繁斐轻轻点头,笑而不语。

        “他对你可是一片真心,想来整个京城无人不知韩公子的深情。”李宏风一边说还一边举起酒杯对韩玉敬酒。

        繁斐转头对韩玉点了点头,目光却没有转过来。李宏风每喝完一杯,繁斐便帮他添酒夹菜。

        众人也无法只关注李宏风与繁斐,大家分散开去,阁子里又逐渐热闹起来。

        李宏风把手搭在繁斐肩上,一杯接一杯已有些醉态,时而在繁斐耳边小声私语,时而哈哈大笑,尽显亲昵之意。一桌人谈笑风生,时不时揶揄韩玉几句,嗓门还足以让重涵一桌听都清清楚楚。

        重涵几人不可能假装听不到,更不可能假装看不到,大家如何还能继续谈笑?便在默默地吃菜喝酒。张海云安慰了韩玉几句,眼睛却在看重涵。以张海云对重涵的认识,这事绝对不会就当没发生过,可重涵今日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不知道在做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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