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机会
“皇宫暨江国公府第一届……最佳妹妹竞选大赛？”
院子里安宁殿下带来的宫人正在帮她收拾衣物，一只只箱笼流水似的顺着垂花门抬了进来。继母却是没多过问，看起来也不很为这块烫手山芋忧心的模样，只是安排了人手过去帮忙打点，倒有些“无事一身轻”的意思。
而这会儿她本人却是坐在花厅里晒太阳。听我叭叭叭道明来意，便把核桃夹放在小碟子里，重新用桂花水净了手，这才拿起我摆在她面前的纸张抖了抖，复又满脸疑惑地抬眼问话。
我本来趴在莲花托八仙桌上逗猫，闻言立刻雀跃抬头：“对呀对呀。”
她把宣纸放下，神色起初像是有点恍惚。但随即便立刻淡定下来，见怪不怪地转回去面对庭院哂笑了一声：“你又在搞什么有的没的。”
“这怎么能是有的没的呢！”
我非常不满，很想立刻付诸行动展示我计划的靠谱程度，“您看啊，安宁殿下想要的呢其实很简单，除了她哥就是猫。我们的行动一来可以通过竞争意识，引导她积极向上奋发图强，二来就算我输了……”
我笑盈盈地转了转眼睛，心说后面的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旁边谢望切放下手里正上下翻飞、忙于把苹果雕成小兔图案的玉骨小刀，好整以暇地望过来：“输了你就怎么？难不成这世上还有能难住你的事？”
生我者，我芳魂早逝的亲娘也！
但知我者，莫若吾兄谢望切也！
怪不得人家都说帝王最会笼络人心！听完这话的一瞬间，我立刻对自己的勇气和精明程度产生了巨大的信心，雄姿勃发得宛如连饮了三斤鹿血滋补，遂昂首挺胸道：“就算输了，我失去的也只是哥哥和一只猫；可是如果安宁殿下输了，她将获得的却是永远的成长啊！”
“……”
如果我足够机智，此刻就应该悄悄撩起眼皮子看一下谢望切。只要一眼，肯定就能发现他此刻不忍卒听，痛心疾首到宛如黑云压城的脸色。
但偏偏我没有呀，我正幸福地沉浸在自己的雄心壮志里，甚至还在意犹未尽地继续喋喋不休：“哥哥年年有，今年到谁家。一个哥哥倒下去了，还会有千百个新的哥哥站起来。我不失去，谁来……”
“酉酉，”谢望切突然微笑着，用泛着寒光的刀尖叉起一块苹果递到我嘴边，“你讲了这么多话，肯定口渴了吧。来，多吃点。”
我立刻恢复冷静，端庄贤淑道：“昔有孔融让梨，今有酉酉让苹果，还是哥哥先吃罢。”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就是其乐融融的兄妹俩。
我这厢正忙于正露出八颗牙保持标准笑容。结果继母却是好气又好笑地看我一眼，复又提起了她方才放下的核桃夹子，毫不留情地在我脑袋上敲打了一番。动作之娴熟，手法之行云流水，宛若把我的天灵盖当成了军营里出征前要猛锤的那面红色大鼓。
“……”
我只好很是委屈地把那块酸了吧唧的小兔子苹果塞进嘴里，然后就又看见继母把香喷喷、刚剥好的核桃仁推到了谢望切面前。
他抿起唇角，像是在憋笑：“谢谢母亲。”
我却突然有点牙痒，忍不住把脸撇过去，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话虽如此，但第二天一大早，安宁殿下却还是背着一套上学堂用的文房四宝小箱子，被女官牵着胖乎乎的小爪子送到了我房里。
虽然才刚进了十月，但因为我怕冷，暖阁里从炭火到手炉倒是已经都准备得一应俱全。挂耳小香炉中白雾袅袅，我窝在铺了软垫的美人榻上打呵欠，安宁就坐在对面的玫瑰椅上——
虽然还是像只小鸭子似的扁着嘴，够不到地面的小腿也跟着在半空中一荡一荡，但起码是没再闹脾气了，老老实实任女官给她脱去了外头挡风的孔雀裘。
珍珠和翡翠昨儿就去库房里又取了一张酸枝木的小几来。随侍的女官把兔毫笔递到安宁手里，小丫头抓过来开始画画，模样倒是乖巧，只是毕竟年幼，一幅山水图描不上几笔就开始因为旁边博物架上摆着的小玩意走神。
我刚捧着红枣茶灌了两口，这会不免放下手，用一种怀疑人生的语气低声问我家翡翠小棉袄：“我不是说搬张桌子来就行么，那博物架……还有上边那些照得我眼睛疼的古董，都是哪来的？”
“是昨日夫人特意给您送来的。”
翡翠把手炉从我怀里取出来，又动作娴熟地拎起火钳，往里头塞了几枚新的银霜炭，一张鹅蛋脸上柳叶眉弯弯，声音里明明含着笑意，却故意装出来副一本正经的面相：
“夫人说，她才不管您到底是要办‘最佳妹妹’还是什么劳什子的‘看谁脑子进水更多’大赛呢，总之不能慢待了公主殿下，也不能给国公府丢了面子才是。”
翡翠传达完继母的意思，这才又笑眯眯附耳过来：“但是依奴婢看，夫人这是给您来助阵撑场的呢。”
裹着兔毛壳子的手炉重新温温暖暖落在我掌心。我却觉得心里其实比手上还要更熨帖几分，连带着脾气都好了不少似的，很是温和地提醒道：“殿下，画画呢，最重要的便是专心。”
安宁看我一眼：“那凭什么你就在旁边闲着。”她一双眼眨巴眨巴，长睫起起落落，“你不是画画也不怎么样的么？怎的你就能不跟我一起练？”
哟，小丫头有进步啊。知道要抓住别人的痛点进行反击了。
我抿抿嘴，倒也不着急，只是给翡翠使了个眼色，让她从架子上把小丫头从方才就盯着瞧个不停的那一套玉兔拜月的粉彩珐琅瓶取了下来。这才笑吟吟道：“我是画得不好，但是我会看啊。”
“你会看什么？”安宁很是警惕地看我一眼，像小猫咪。
“小兔子拜月是不是很好看？但是你知道它为什么好看么。”我伸手捏了捏安宁糯米团子似的的脸蛋，“这是前朝著名画师沈道先生的作品，用的是工笔画法，后又请了一百零八位匠人将图样细细誊到了瓶身上……”
安宁听得似乎很是入迷，就连我捏完了她细滑软嫩的小脸蛋，又顺手去摸她手背上软乎乎的小窝，摸完了小姑娘的胖爪子，又伸手去吃她带来的蜜饯零嘴儿也没注意。
这就是拥有一门技能的重要性吗。
我不禁想要仰天长叹，老泪横流。
然而又发现了一个新技能是很好的，但想起这技能的出处便是很有些心酸的。安宁正沉浸在求知若渴的情绪中充满了对画画的激情，我嘚啵嘚一通倒是真的渴了，正抱着茶杯大喝特喝，这时候谢望切却是来了。
他穿着一件月白长衫，走进来摸了摸安宁的脑袋，便吩咐女官带她出去转转换换脑子，说是一直低头画画也伤眼睛。
小丫头们上前倒茶，谢望切便接过来喝了一口，又低声笑了：“玉兔拜月？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懂这些。”
谢望切显然是以为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漂亮草包、花瓶美人，却不知道，事实上我不仅懂赏评这些古玩字画，甚至还颇有心得。
上一世长安八年的冬日，那时他和秦遮都还在北境未归。偏偏陛下病重，从市井到朝堂，几乎无一不处在二皇子一党的控制之下。帝京城内人人自危，而江国公府便是二皇子谢冕用来“杀一儆百”的那个“一”——
父亲因“抗敌不力”的罪名被褫夺了国公爵位，但看在其一生为朝廷征战沙场、最后马革裹尸的份上，特许保留祠堂与宅邸，此外的田产地契尽数查抄充公。
守灵结束那天的夜晚风格外寒凉。珍珠扶着我，从祠堂出来的时候便看见翡翠等在门口，苍白着一张本就素净如细瓷的脸迎上来。
她手里的白纸灯笼里一点烛火飘飘摇摇。我隐约知道该是发生了什么，方才跪得久了脚下也有点发软，但还是努力笑着去攥她的手：“我们翡翠这是怎么了啊？眼睛红得像是小兔子一样。”
然而翡翠却良久没有开口。她的手冷得像冰，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滚到我手背上的眼泪却是热的。
她凑过来，把我的半个肩膀抱在怀里，额头也贴近我的脸：“姐儿，不管怎么样，您都不要害怕……就算国公爷不在了，国公府没了，您也还是陛下金口玉言指的七皇子妃呢。等七殿下回来了就会好的……便是谁都靠不住，奴婢和珍珠也会一直守着您的。“
“姐儿，您一定、一定不要怕。”
“只要活着，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而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可能是在想，原来这就是命么，又或者原来一个人的运气与福分当真是有数的。前十七年里我是一等国公府的掌珠，是整座帝京城里屈指可数的贵女，是无数人眼红觊觎的七皇子正妃……如今，一切却都成了泡影。
但哪怕已经低到了尘埃里，却也不能弯腰低头。
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也很清楚这座阴森的城池里现在有多少人等着看我的好戏。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便更不能流眼泪，也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我伸手把翡翠脸上的泪痕抹掉，然后回手抱了抱她，说：“我们把宅子卖了吧。”
把宅子卖掉，把所有小金库里还有的古董首饰、名家字画都卖掉。
所有从前漫不经心、收在库房里积灰的古玩都重见天日，在讨价还价、折算金银的过程里一件件对我来说变得如数家珍。
我们离开新桥胡同吧。去随便哪里买一处小小的、能容下我们栖身，能放下父亲灵位，能给继母请个大夫看病，能够烧火取暖的屋子，就住下来吧。
那时候我以为，等到春天再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好的。
但事实却是，我再也没能看到变好的那一天。
所幸这辈子一切还没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可以变得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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