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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宁远侯


寒冬腊月,东宫飞檐斗拱外有白雪压树,不时便会引起一阵刺啦噼啪的声音。那是本来轻飘飘的积雪覆得重了,于是就将还冷硬着的枝条折断了去。因为春天还没到来。

        所有的细微响动在万籁俱寂的十二月里都鲜明如雷霆。

        依着我这辈子对谢望切的认知,长久的沉默过后,他那张漂亮俊脸上的颜色应该是从青到白又从白到红,总之是很花里胡哨、值得一观的。然而这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在这场皇位争夺的生死场中走过一遭,本来就温和的青年却变得更加内敛了一些,像是一颗经历了无数次打磨的明珠。

        他只是平静地、像是帝京外青黛群山环抱一样安然地笑起来,说:“他们谁敢怪你。”

        “那你呢?你怪不怪我?”

        他身边立着那人却是笑得比他要更张扬三分,甚至也毫不在意面前人即将登临大宝似的,完全不在意所谓君臣之分地去拍谢望切肩膀:“非要同江姑娘结个干亲,白白让你丢掉了一个能笼络朝中重臣的机会,就连以后史官也要记上一笔,叫全天下都晓得七皇子的发妻……不对,太子妃早亡了。”

        “哦?你这难道不是帮我解决麻烦么。”谢望切依旧温和地摇摇头,“不然将军、国公、太傅……大家都想要那个未来皇后的位置,争来抢去的,我恐怕还不知道要平添多少烦恼。”

        “顾将军的女儿英姿飒爽,卫国公的掌珠活泼大气,太傅家的孙女名满帝京……到你这却都成了烦恼了?”

        “你倒是了解得清楚。”谢望切像是有点无奈。不过随即便放松下来,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和面前这人开起了玩笑:“说起来前日我还听闻你母亲很在为你的婚事发愁。正好你刚加官进爵封了侯位,要不就双喜临门,我给你指婚位帝京千金如何?宁远侯?”

        我坐在墙头上薅着已经枯萎得差不多了的狗尾巴草,一边百无聊赖地欣赏着谢望切的美貌,一边思索着这个虽然看不见脸,但是从这宽肩窄腰翘臀的曲线来判断,绝必是个美男子的宁远侯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不应该啊。

        其一是我没听过宁远侯这个封号。其二则是别说帝京城里,就算是整个大尧,能排的上号的俊俏儿郎都不该能逃得过我的火眼金睛才对。而且就算我孤陋寡闻了,那卫蕊也不应该不知道——她可是兰池书局《帝京公子录》的忠实读者呢。

        难道他真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曾?

        “去你的吧。”然而这宁远侯倒也不客气,直接伸爪子就拍了谢望切一巴掌。

        又能在这时候进东宫,又能和谢望切称兄道弟地嘻嘻哈哈,甚至还可以随便动手……显见是关系真的很好。

        “你自己也知道现在上赶着结亲的都是锦上添花,你自己不想收就塞给我?”他笑嘻嘻地抱着胳膊,沉香紫长袍上层叠的云纹也随着动作浮光掠影地一闪,“我府里地方小,哪里有你这儿三宫六院的住得舒坦。”

        “那也是好几年后的事了。”谢望切却不疾不徐道,“我一个嫔妃所出的皇子,此时初承帝业,当然要宵衣旰食以定我大尧江山。再者太子妃一家都是殉国而去的,无论是为了父皇还是太子妃,我都理当守孝三年。”

        “江国公一家的灵位,我都送到法华寺去了。那儿香火鼎盛,风水运道也好。”说到这,那宁远侯却是神色有些低沉下来,“只是可惜,哪怕为他们平反了……江叔叔也没有后人了。”

        有风起,庭下白雪皑皑弥漫。

        谢望切也沉默了片刻,半晌才安慰似的伸手按了按面前人的肩膀,又道:“前日礼部上表来,折子已经批复完了。追封江国公为襄平郡王,至于酌雪……虽然没有同我拜堂成亲,依旧尊为元后,配享太庙,谥号明德。”

        我都不忍心看自己此刻跷着二郎腿坐在墙头、一脸正大光明围观的模样。只能挠挠头,心说这两个字说的是我么?照临四方曰明,绥柔士民曰德,哪一个跟我……都好像很是不搭啊。

        我问不出来,这时那宁远侯却是似乎同我心有灵犀了一回。我坐着的方位依旧并不能瞧见他的模样,只是风中却音隐约传来笑声细碎:“这两个字么,我只怕她不会喜欢呀。”

        他重新抬头,看向殿前那副将我美化了也就十之一二……好吧,我承认,美化了十之三四的美人图,又负手继续笑吟吟道:“望切,等到你也归于黄土白骨进了寝陵,恐怕江姑娘是要从里头坐起来提着裙子踹你一脚解气的。”

        嗯。我托着下巴想了想那个情景画面,觉得颇为体现了我日常之风采。而如果大家死了之后都能在皇陵里头见面,这一幕的发生也非常极其特别之有可能。

        所以这就更奇怪了啊。

        听他们这意思,是这位“宁远侯”,力主了谢望切那位福薄运浅、不幸死得比较早,也就没能跟着混个皇子妃太子妃乃至未来的皇后娘娘风光一把的原配——也就是被指婚但还没来得及出嫁的区区在下我,肩负起了谢望切来日登基之时元后的重任。

        诚然这一方面是让我替他们挡枪,帮谢望切暂时解决了各家贵女到底娶哪个封哪个——这样“最难消受美人恩”的问题;但是另一方面,以这位宁远侯对我的了解程度,以他话里话外对我江家的熟识,我不该对此人全无印象才对。

        而且我既已经死了,虽说担着个未过门的七皇子妃的名头,但毕竟不曾拜堂成亲。其实谢望切归来继位,只为我爹平反便足以收拢军心民望,完全不必顾及一个并无旧交的我……

        如此看来,倒像是这位“宁远侯”在为我不平。这才如他所说硬是同我结了一门干亲,估计是认了我做个姐姐妹妹之类,然后以一己之力,与整个朝堂上想给谢望切塞个自家闺女当原配皇后的老大人们作对,逼着所有人捏着鼻子、苦着脸,最后不得已认下了我这个不怎么名正言顺的“明德皇后”。

        我揪着一把已经被我薅秃了的狗尾巴草,在墙头上来回踱步了一阵。等到又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总算是把这些都想明白了,这才在心里喟叹道:

        就说做好事肯定会有回报的!

        我这个人吧,虽然性格呢是不怎么招人喜欢,行事呢,也确实乖张娇纵了一点。但是架不住我品德高尚啊!平时出门最喜欢干的就是扶出门买菜、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回家之类积德行善的善事。

        方才我仔细在脑海里把两辈子加起来的日子都盘算了个遍,确定我从来没和除了燕微他们家之外的侯府打过交道。那么这位宁远侯,肯定就是我平时乐于助人、帮扶过的对象之一没跑了!

        我沉思片刻,突然很想溜过去看看这位宁远侯的真容。然后等梦醒了立刻再跑去他家狠狠地积德行善一回,等他发迹了就乖巧地仰头抱大腿:“嗨,侯哥,请问你需要一个真诚的腿部挂件吗?”

        把狗尾巴草别在耳朵后头,我觉得这个计划很好,正摩拳擦掌意欲施行,结果冷不防却是被谢望切的一句话又绊住了脚步。

        他这会已经站起身来,端起案几上的茶盏主动朝宁远侯的碰了一下,问:“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酌雪她……究竟同你是什么关系。”

        不好!

        我一口咬住自己腮侧的肉,心道不妙啊,这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所以说人呢,还是要活到老学到老。譬如我吧,前不久便刚从兰池书局一本名为《金丝雀:我的偏执狂殿下》的热销书籍中领悟到了一些平日里学不到的知识。

        这个世界上,除了温润如玉、鲜衣怒马、霸道无情、高岭之花……等等诸类男主角之外,还有一种,叫做偏执病娇。

        以我的拙见……大概可以解读为,我的东西,哪怕我不要,你也不可以得到。如果你得到了,那我就把你们一起毁掉。

        作者君还非常贴心地为我等读者注明了常见的、适用于此类特征人物设定。

        比如,太子。再比如太子的升级版,皇上。

        思及此处,我不免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心说不会吧不会吧,以我重活一次,这几个月与谢望切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的观察来看,暂时还没看出我五讲四爱的优质兄长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潜在黑化可能性啊!

        怀抱着“刚刚得知自己死后还有人把我的灵位送进了太庙好激动好幸福”和“如果要我给这份幸福加上一个期限,那我希望,是一万年”的心情,我满怀期待地把目光重新投向了宁远侯。

        这会子阴云似乎已经散开了些许,刚好有一缕金色的柔光穿透云层,像是大雪初晴,熹微地笼在他身侧。

        他说:“我受过酉酉的恩惠。”

        谢望切也不恼,似乎只是真的好奇,又心平气和继续问道:“什么恩惠?”

        “你若是早知是什么恩惠,肯定不会接下赐婚娶她。但那时你不晓得,我也不曾想过那许多。”

        那点日光穿越鸦羽一样的长睫,落在宁远侯微微扬起的颈项脸颊。

        我在皑皑积雪的反光下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青年似乎缄默不言良久,等风再起时那轮廓精致漂亮的侧脸才终于略动了一动。他慢吞吞提起唇角,然后便任那些细碎的、明媚的晴晕盛放满了他的眼睛。

        “若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我不管不顾,便真做那一回混世魔王。管他是不是违逆了皇帝金口玉言天子心意,先把人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娶回家里好生养着。”

        “起码那样……她如今便不会在这里了。”

        我愣了一下。

        然后眼泪不知道为什么便止不住地滚了下来。顺手拿袖子去抹脸,这才发觉脸颊上两道温热泪痕,便是视野里都浮起雾来。

        我很想跳下墙头去看一眼宁远侯的脸,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着被抽离,眼前最后一个不甚清晰的画面是他身后织金流银袍角里细密堆叠的卷云纹翩跹起来,像是黑夜里焰火一样、眩晕着流动起来、飘荡起来的光带。

        “下雪了?这还是今年的初雪吧。”

        “安宁殿下已经来了,说是在院子里头顽呢。要不要喊姐儿起来看看。”

        梦醒了。我听见了床榻边上传来的,珍珠同翡翠刻意压低过、怕吵醒我的声音。

        我睁开眼,知道自己已经再一次回到了长安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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