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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船樾


两年后。又是八月。

        帝京城外的官道上支着一间小小的茶水铺子,往来商旅络绎不绝,倒是可以说得上一句热闹。

        “姐姐,然后呢?”靠里的木桌上,梳着两个小羊角辫的小姑娘双手捧着圆乎乎的脸蛋。

        “然后啊……”我喝了口茶,“凤凰飞回了天上,猎犬也回了故土。”

        “那小兔子呢?”小姑娘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

        “小兔子在家啃了两年菜叶子,觉得有点腻了,就打算去别的地方换换口味呗。”我笑嘻嘻。

        “啊?怎么这样啊。”听完了故事的小家伙倒像是有点不满意,沮丧地把脸挨在桌上,人小鬼大地叹气。

        “诶呀故事嘛,也不能总是那么尽善尽……”我一个“美”字还没说出口,身边却先是有一阵衣袂翻滚卷起的风袭来。

        “对面刚出炉的,总共这一锅就十份。”一包用油纸包好、上面还点缀着青翠欲滴葱花的小包子被他扔到桌上,随即珍珠色锦袍的青年就长腿一伸跨过了长长木凳,还颇为得意地吹了吹刘海:“我厉害吧。”

        “嗯,厉害极了。”我翻白眼,“要是不被烫得龇牙咧嘴就更厉害了。”

        结果这家伙倒是丹凤眼一扬,笑得更起劲了。

        老话说得好,理想和现实之间总是有距离的。之前我还不信,但直到我遇见眼前这家伙——船樾居士。

        对,就是一本《朝夕记》直接把兰池书局当年营业额翻了两番,连带着“船樾居士”这个笔名也变得整个大尧几乎人尽皆知的的那位“文坛大家”。

        也正是两年前我随书局掌柜南下寻访的对象。

        起初我想当然以为,能写出那么惊才绝艳的文字,将哲理融于故事,又让故事不显得枯燥无趣的,就算不是白胡子老爷爷,也该是个已经阅遍世间风霜的中年文人。

        结果书局掌柜跟着地图一顿绕圈,最后竟然到了岭南地界最大的那座城池——南风城——城中寸土寸金的一座宅院。

        我站在宅院大门前,往左看看就是当地最大的赌坊永乐台,往右看看就是城中最出名、卖艺不卖身的教坊司……

        于是后来,见到正窝在树荫底下、美滋滋吃荔枝冰的居士本人也就不那么意外了。

        船樾居士,大名谢良辰,今年二十有四,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正当好风华的年纪。

        瞧他那模样在岭南也是个能横着走的少爷,也说不上是近朱者赤还是怎么,总之一来二去倒是与我混得相熟。

        我便笑嘻嘻翻着这位好兄弟还没誊抄的手稿:“居士舍得离开南风城这宝地啦?”

        “这都在城里呆了二十年,也没遇见话本子里‘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美人,”谢良辰就摇着折扇,夸张地比划了个手势:“还不许我出门看看去?”

        于是等到兰池书局这边的事情了了,我们俩倒是又凑成一伙天南地北地溜达起来了。

        直到这年八月,燕微就要出嫁,我才再次回到帝京。

        “好吃吗?”我正专心致志吃包子,冷不防却被谢良辰撞了撞胳膊。

        我倒不出工夫同他多说,只是含混地点点头。

        “哦——”

        他也不在乎那一身价值千金的珍珠锦,只是双肘懒洋洋搭在桌沿,又斜着丹凤眼对我拉长了调子,“既然好吃,那江姑娘感念下我的辛苦,就答应了把你和那谁、还有那谁谁的故事,借我当个素材可好?”

        我一口菌菇馅儿差点咳出来。

        方才我还奇怪呢。刚刚路上只不过因为那包子西施长得甚是讨喜,我便多瞧了她那蒸笼两眼,怎的就这么巧,谢良辰就买了包子来吃?

        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

        “你还有没有完了。”

        我连忙喝了口茶顺气,只恨恨瞪着面前这为了写书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心里再次对半月前酒醉吐真言的自己口诛笔伐:“不都说了一百次,那谁和那谁谁是能随便写的吗?脑袋不想要了?”

        结果这人却还是笑得像是只大尾巴狼:“要不是涉及不可说的人,我还和你客气什么。”

        “你别想了。刚刚店老板的女儿缠着我讲故事,我就顺口给她讲了讲这段,”我从怀里拿出帕子擦嘴,“你没看见小姑娘现在都还没缓过来么,这就是一整个烂尾啊!”

        “真正优秀的创作者,就是要取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嘛。”他凤眼上挑,“何况……这故事不是还没演完么。”

        我横他一眼,掏出几个铜板结账:“走了。再晚点就赶不上明日婚宴了。”

        “是是是。”谢良辰朝我拱拱手,刚要起身却又拽住了我手腕,“诶,你瞧。”

        我随着他的目光朝方才从城门里飞奔而出的一骑白马上掠过,那马背上的人青袍玉冠,脊背挺拔的模样倒是有些眼熟。只是对方轻车简从,显然一副着急出城的模样,于是匆匆一瞥之间,我也只瞧了个大概。

        “怎么?”我不由得问。

        “没有。”这次谢良辰倒是摇头,长眉微微舒展,“许是我看错了罢。”

        我“哦”了一声。

        一个时辰后。

        还是帝京城外,还是官道,还是这间小小的茶水铺子。

        一身青衫、头戴玉冠的谢望切从城外的方向回来,顺手把白马的马缰交给身边的随从,坐在桌边抿了抿唇:“说起来……方才出城接你的时候,好像在这儿瞧见酉酉了。”

        落后他半步、眉眼间显得有些疲倦的青年穿一袭银朱色绣卷云纹的袍子,从进入帝京城周边起就一直默默无言,此刻闻言却是不自觉顿了顿脚步:“嗯?”

        然而这时候简陋的摊位上已经没什么客人。方才靠在江酌雪身边,撑着下巴听她胡诌故事解闷的小姑娘倒是还在,只是这会儿都已经犯困地躲到柜台后头补觉去了。

        秦遮的目力本就极好,经过了在北疆的时光只会更加敏锐,只是一个呼吸便已经打量了一圈:“在哪?”

        “这个时辰……”谢望切遥遥看了眼天色,“只怕都已经回府了吧。”

        秦遮就也没什么可多说了的样子,只是坐下沉默地吃茶。

        几年的光阴过去,朝花夕拾,风霜雪卷。曾经鲜衣怒马,灿若晨星的少年已经变成了叱咤北疆、万军信服的一方主将。威名赫赫的天纪军更是在秦遮同谢望切的联手下重新成为了大尧最锋利的一把利刃。

        因为不可遏制的急切与牵绊,别人数年难以完成的事情,却被他们二人合力压缩成了三年五载。

        至此,秦遮终于可以自北疆归来。

        不过宁远侯庆功回朝的车马仪仗还在百里之外,只他一人为了至交好友顾飞白的婚宴先行一步罢了。

        “不追上去看看酉酉?”谢望切道,“她这一出门,也有一年半载没回来过了。我也不晓得小丫头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迟早会见到的。我现在风尘仆仆的,也不好看,”秦遮指尖下意识落在袖口。长眉挺鼻薄唇的青年容貌上早就褪去了从前的稚气,这时候像是想起什么,那张依旧昳丽而英俊的面孔上终于难得地恢复了一些烈日骄阳般的锐气,“不过她没问你为什么在这?”

        “我避开了。”出乎意料的,谢望切竟是苦笑了一下。

        “嗯?”

        谢望切注视着粗糙茶杯中的水面倒影,又想起那年江酌雪离京时自己伸出却被她躲开的掌心,终于沉沉道:

        “我们在江国公府,不过不到三年。可是不在她身边的日子……却早就不止三年。”

        秦遮默然。

        “她起初因你前往北疆置气,对你避而不见,”谢望切和他轻轻碰杯,“对我这个因为帝王忌惮、不能太过亲近的假哥哥又怎能一如从前?”

        太阳要下山了,山林中的鸟雀都即将归巢。

        我们也都该有自己归家的路。

        “今日酉酉应当去了郑家陪燕微。”

        打马进城,在经过几条熟悉的街巷之后,谢望切一扯马缰停下步子,“所以……有人在等你。”

        橘红色的暮霭将乌木色的门匾染成金色的晚霞。在火烧云下,江国公府门口一直有人在等待他们的孩子回家。

        “我们家可不接待说走就走的客人啊。”某道苍厚有力的声音道。

        “你给谁下马威呢。”紧接着是一道嫌弃的女声。

        秦遮看向两撇小胡子还是向上翘着的老国公,又看向旁边一如既往拧着老国公的腰、让他不要再绷脸的国公夫人,终于眼睛也弯起来,又变成了从前那只在江国公府到处撒欢的小狗。

        “也随时等你回家。”他锤了下谢望切的肩膀。

        于是青年翻身下马,像是一朵云终于脚踏实地。

        “臭小子,看你还敢不敢自作主张,就嚷嚷什么替我出征了。”江国公吹胡子瞪眼睛,“你干爹还没老呢!”

        “是是是,我错了还不成么?”秦遮笑着抱住江国公的胳膊。

        “以后还走不走了?”江国公依旧瞪着他。

        “不走了,这次真的不走了。”

        哪也不去了。

        那一晚秦遮睡在了他从前的院子里。

        然后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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