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帝京（十七）
京城人多，马车走得缓慢。
崔泽在席上喝了两人的分量，又忙着照顾崔滢，自己没怎么吃东西，很快，酒意升腾弥漫。
他眼角红着，喘着气，在崔滢耳边哑着嗓子低语：“阿滢，我……我可能喝多了，我下车去……去走走，你在车上等我，我一会儿好了再上来。”
崔滢就在他怀里，岂能不知道他的状态？
环着她的手臂硬得像一块石头，似乎既想要轻轻推开她，又更想不顾一切地拥紧她。这矛盾着的意念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他的肌肤火热滚烫，胸腔起伏，气息粗重而急促。
以及，他不断弯下的挺拔身躯，他弓起身往后退缩的怪异姿势。
那样冷静镇定的青年，此刻却如同手捧珍宝的孩童一样，屏住呼吸，浑身绷紧。
他不敢触碰，他深怕玷辱。
崔滢眼眸微微垂下，掩饰眸中深浓不可化的情感。
她的阿泽，总是这样珍惜她，总是把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总是怀着最热烈的回应与毫无保留的信任来爱着她，
崔泽轻轻抱起她，放在软垫上，又替她拿来狐裘披上，裹紧衣领，手指在风毛上颤抖着停留片刻，蓦然收回，就想弓着腰，从车上下去。
崔滢伸手拉住他，用力拽了一下。
崔泽却没有动。
他抬头看着她，整张面庞已经渗透晕红，他口齿粘腻，却仍然轻声安慰她：“没关系，阿滢，我没关系的。你等我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崔滢弯腰欺近，黑宝石般的眼眸里映满他的渴望与隐忍，她的声音又软又哑：“我不准你下去。你这样子下去，街上人都能看出不对劲。”
崔泽有点急，有点晕，解释起来便有些不由自主的结巴：“我，我骑在马上，别人看不出来。然后，然后，找个偏僻地方，跑上两趟，很快的。阿滢，你等我一会儿。”
“你是聋子吗？我说，不准下去。”崔滢没有喝酒，脸上却也腾起夺人眼目的绯色，如同酣醉的海棠。她咬着唇，低声道：“你过来，我帮你。”
引信太长，火苗太过隐晦，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那朵烟花才嘭地一下爆开，炸出满天花雨，占满崔泽晕沉沉的脑袋。
他再也耐不住，粗粗地喘/息着，手臂一展，将倾身过来的温热娇躯一把抱住。低下头，下巴搁在她线条清致的肩膀上，难耐地蹭来蹭去。
崔滢被他扑得往后一倒，两手往后一撑，稳住身形。
她咬着唇，抬眼微微斜睨他，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娇艳欲滴的魅色。
崔泽捉住她伸来的手，他手掌滚烫，眼睛黑得发亮，却又柔软得好似能滴水，他的声音有些艰涩：“阿滢，阿滢，”他低低地唤，“你转过身去，不要看我。”
崔滢轻声道：“我说，我帮你。”
“不要，”他固执地摇头，“不要阿滢做这种事。阿滢，你，你只要别看我就好。”
崔滢只好转过身去，身后传来衣料细碎的动静，他似乎开始动作，片刻之后，喉咙间不自禁发出一声隐忍的呻/吟。随即骤然停止，似是害怕被她听见。
空气里充满火热的寂静。
崔滢低下头，唇角逸出微笑，她柔声道：“阿泽，没有关系的。我很喜欢。”
崔泽“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再次开始时，没有再刻意克制自己的声音。
崔滢想象着他此时的眉眼。前世他与她彻夜痴缠时，他总是拂开她散乱的发，深深望着她，睫毛上晕着汗滴，黑眸里嵌着漫天的热烈与温柔，一遍遍问她：阿滢，你喜欢吗？
崔滢想着，微笑着，漾着满心的欢喜与眷恋，再一次轻轻说：“阿泽，我很喜欢。”
伴随这声轻柔缱绻的低语，崔泽控制不住地低叫出声：“阿滢，阿滢。”
海之遥，山之巅，有日头穿云而过，光芒一闪而没。海浪低吼着，卷起灭顶的白沫，又迅速褪去，露出月光下无垠的平面。
身后的动静终于结束。车厢里除了酒香之外，弥漫一阵奇怪的麝香味道。
片刻之后，崔泽开始清理。他动作快而轻柔，崔滢几乎没听到什么响动。很快，两条手臂从她身后缠过来，她再次落进他温热的怀抱。
柔和低浓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点点害羞与忐忑，“阿滢，别笑话我。”
崔滢在他怀里抬起头来，他脸上还有着尚未散尽的潮红，被情//欲染透的眼眸潮湿而柔软，一触及她的目光，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
崔滢没有说话，她将头靠在他胸前，静静听着他逐渐趋于平缓的心跳。
车外的声音一节一节响起来，似是随着这寂热混乱时刻的结束，他们重又回到这喧嚣的人世，回到车水马龙的帝京街头。
“你酒品不好，以后别在外面喝酒。”崔滢含糊地说着玩笑话，她的声音软弱无力。
真奇怪，明明只是阿泽一人的独角戏，为何她也似跟着走遍千山万水一样，有种紧张之后的乏力与虚弱。
“不是的。”崔泽小声辩解：“我以前也喝过七八分醉，并没有这样子。”他搂紧怀里的人，轻轻笑道：“是因为你在我身边。阿滢，我在你面前，总是犯傻，我控制不住自己。”
崔滢不吱声，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崔泽清劲有力的下巴。
崔泽欢喜着，低头蹭一蹭她柔软掌心，眼眸垂下时，忽然惊跳。
“阿滢，怎么了？你为什么哭了？”他手忙脚乱，想要替她擦去眼角那滴晦暗却又无比刺眼的泪。
他从没见过崔滢的泪。她似乎永远不会哭一样。崔泽以前总以为，她用愤怒与冷漠代替了一切需要哭泣的情感。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
他的阿滢为什么会流泪？
在这样一个暧昧炽热的时刻，在他刚刚展露最脆弱与最真实的自己之后。
崔滢拉住他的手，让他用柔软的指腹为自己拭泪。
手指反反复复地在她眼角温柔揩拭。眼泪不停涌出，浸湿一侧的发鬓。
崔泽彻底慌了。
他搂紧她，低头在她面上急切地寻找，是什么原因，让那样骄傲坚强的阿滢落泪。他的声音颤抖：“阿滢，阿滢，你怎么了？”
崔滢把脸埋进他怀里，双手环抱他的腰，眼泪如决堤一般，汹涌而出，染湿他胸口一大块。
崔泽呆住了，一声儿也不敢出，过了一会儿，忙慌地抱紧她，低头不停吻着她。
他轻拍她后背，抚摸她玉冠歪斜后垂落的长发，笨拙地想要把她的脸从怀里捧出来，每一样都不敢用力，他慌得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好在她终于说话了，在沉闷的哽咽中说道：“阿泽，你别这样。你让我没办法不去想，你将来跟别人成亲以后的样子。我受不了。”
她知道她受不了的，只是以前拒绝去想。她怕她想了之后会不甘心，会不舍得。
她那么坚决地，果断地想要高翔远引，怎么可以为了这样软弱的眷恋而驻足停留？
然而无论受不了，受得了，其实都该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在她决意放弃崔泽，追逐自己的梦想时，她不是已经失去朝他抱怨撒娇的资格了吗？她怎么还能这样，蛮横霸道地在他胸口哭诉？
“我不会，我怎么会……”崔泽急得冒汗，却又猛地打住话头，正要去扶住她肩头的手悬在半空。
他想说，我怎么会娶别人？可他想起来，唐梅说过，奉三娘也说过，在那段他遗忘得一干二净的时日里，他似乎真的做过这样的事。
他浑身冰冷，好似刚刚从冬日熏暖的长眠醒来，赤身露体，行走在刺骨的北风中。
他缩回手，身子下意思地退缩了一下，声音干涩粗哑，“阿滢，如果我做了这样的事，你，你会很伤心？”
“不会。”
听到这两个斩钉截铁、出人意料的字眼，崔泽再次呆住了。
阿滢，她、她怎么可以如此出尔反尔？她刚才明明说过她介意的，她甚至都在他怀里哭了。
崔滢坐直身子，她眼圈还红着，脸上还有湿濡濡的泪，神情却是一派淡漠。
她似乎顷刻间带上了一副名贵的面具。哪怕发丝散乱，泪痕斑驳，神态却依然如同清晨妆成一样优雅，从容。
她微一侧头，轻轻用指背弹掉眼角的泪，微笑道：“我刚才似乎说了些什么傻话，你别放在心上。”
正要缓口气，想办法再圆一圆自己的失态，忽然一怔，这才意识到他刚才说了什么。
心头火苗猛地一蹿，淡漠表情四分五裂，几乎是不自觉地拧起眉，恼怒起来：“你说你做了这样的事？”
崔泽方才还在满心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承认这桩自己毫无印象的风流往事。经过崔滢这一冷一热，一惊一吓，所有迟疑为难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茫然望着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回答脱口而出：“小妹说，我和明义君在涞州城时……”
他没有说完，脸色已然因羞愧而涨红，额头渗出汗珠，最后只能满含气苦的低低自辩：“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阿滢，我不知道有过这样的事。”
原来是这件事。
这回轮到崔滢发呆了。
她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心里颠来倒去，全是四方八面回响的自我嘲弄：你能假装几时？你能自欺多久？什么冷淡，什么抽离？片刻之间，他一句话，你就原形毕露？
要承认自己其实如此在意，如此情深，远比她想象中困难太多太多。
半响，她轻声道：“嗯，我知道那件事，你妹子误会你了。”
“误会你了”。
几个简简单单的字眼，听在崔泽耳里，却不啻玉语纶音。
“当真？”他捏了满手的汗，小心翼翼问道：“可是明义君她也说……”
“她故意的。”崔滢解释，“我那时候说错话，她故意说这种话来报复我。后来，她大约是担心你吧，才继续拿这个谎话骗你。”
崔泽长长松了口气，只觉浑身从头到脚神清气爽。伸手搂住崔滢，将她再次拥入怀里。崔滢身子僵了僵，最终没有抗拒，软软地窝在他胸前。
两人静静相拥，听着彼此心跳，想着各自柔肠百结的心事。
崔泽轻声道：“阿滢，我不会做任何让你伤心的事情。”他低头吻吻她发梢，沉默片刻，又低声重复，“不会让你伤心，不会有别人。你若是一直当永宁王世子，我就做一个断袖。什么时候不想当了，我就堂堂正正地娶你。”
他没有说什么赌咒发誓的话，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似从心底里挖出来，带着火热跳动的脉搏，坚如磐石的决心。崔滢知道，他没有撒谎。
可我若是走了呢？崔滢想，从此天各一方，不复相见呢？
她没有问出来。
她眉头微蹙，问的是另一个问题：“堂堂正正娶我？阿泽，你在暗地里追查白姑子的案子？”
崔泽想要堂堂正正娶她，唯一的可能，就是查清她的真实身份。之前她用“宗室不能擅离封地”的理由阻止他，如今他已然身在帝京，这理由可没法成立了。
“总是瞒不过你。”崔泽低低一笑：“这几日，我已经找人把白姑子的卷宗誊抄出来，等回去以后，你与我一起参详。”
崔滢只好点头。
外头传来马夫的声音：“两位公子，到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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