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帝京（二十一）

崔泽俯身过去，在她耳边低低说出两个字。

        招安。

        换了世上任一人来，听到这两个字，必定会以为他痴人说梦，行如疯癫。

        流民势如破竹，连下数十城，逼近京城。眼看离着九五至尊只差最后一步，这种时候，朝廷拿什么条件去招安？便是金山银山，加官进爵，又岂能与那金銮殿上的龙椅，皇帝案头的玉玺相提并论？

        崔滢侧目看着他，满眼里都是疑问。

        崔泽低声道：“京中传言纷纷，都说黑水军已经星夜回援。若是我们能让流言更逼真一些，不仅让廉州的守军相信，更要让这股大圣军也得到消息，信以为真。他们自然心生怯意。到时候再谈招安，未必完全没有把握。”

        他说完，见崔滢凝眉不语，眼睛笔直看着前方，过不了一会儿，额头渗出细细的汗。崔泽心里有点慌，忍不住将马匹靠得更近一点，偏着身子，伸过衣袖，想要替她擦汗。

        崔滢伸手挡住他，身子却在马背上晃了晃，反手握住他手掌。

        崔泽心头一紧，她柔软的掌心一片潮湿，入手冰凉。

        耳边传来她沙哑的低语：“阿泽，抱着我。”

        这是京城的大街，时值晌午，人头熙攘，热闹非常。

        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缓辔慢行，人物是少见的俊逸秀拔，左右引导的又是绝迹中原近百年的昆仑奴，所过之处，早就引得路旁行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若是这时候再上演一出男子搂搂抱抱的龙阳戏码，可想而知，该当是如何的惊世骇俗。

        崔泽却似压根儿没有听到周围的嘈杂声。他拨转马头，两匹黑马近乎贴在一起。伸长手臂，将崔滢从身侧捞过来，轻轻放在身前。

        强忍住焦急心疼，低下头，柔声道：“阿滢，你别太伤神，我也知道这法子不靠谱，等我再想别的法子。”

        “不，我觉得你这个法子很靠谱，大可一试。流民这一路来得太顺，未必心中没有忐忑。从濉州的战局来看，他们也不是没有顾虑和畏惧。不过细节处尚需大量推敲。”

        崔滢回到熟悉而温暖的怀抱里，适才因脑袋高速运转而带来的眩晕感稍稍缓解，扶着额头，一边继续推演，一边心不在焉地答他：“我以前做郡主，无权无势，无兵无将，便是靠着借势两个字，生生挣来后来的军功。”

        随即声音一沉，开始说正事，“黑水军应当已经派了密使进京，表达了与霍高覃一样的意思，否则圣上今日不会如此暴躁绝望。这件事你我都没有得到消息，应是绝密。不知道中枢有多少人知晓其事。若是有知情人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你去廉州就毫无胜算，反而是自投死路。”

        崔泽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使劲跟上她的思路，一刻不缓地分析筹算，可另一方面，却忍不住要分出一部分心神，去关注她的状态。

        她面色越发苍白，眼神却灼灼燃烧，又黑又亮，火苗烧得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你慢慢说，不要急，我在听。你放心，我不会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径直闯去廉州。”他特意放沉声音，低缓柔和。

        他的话语似是让崔滢放松下来，紧蹙的眉尖向两侧轻轻一展，紧绷的身体逐渐柔软，嘟哝着与他说笑：“谁知道你这呆子会干出什么傻事来？涞州城的旧账，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也没忘。”

        崔泽无奈地看着她。

        可他忘了呵！

        他都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旧账。

        崔滢也想起来，忍不住失笑。

        脑袋靠在他肩头上，眼角余光看到街旁众人，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目前还是男子装扮，这样当街窝在崔泽怀里，搂抱亲热，也不知明日是不是会被御史参上一本，轻浮浪荡，失宗室体。

        忙扶着额头，哑着声音嚷嚷：“头疼，要裂开了，唉，你倒是快点呀，赶紧回家，去替我找个信得过的郎中来。”

        崔泽本就分心几用，又向来将她看得眼珠子一般，万般尊重爱惜，听到她这么说，一时间哪里分辨得出真伪？急得就要当街策马狂奔，好在她又低声说道：“我假装的，你别当真。”

        这才松了口气，仍旧加快速度，让马儿小步快跑起来。

        想着她方才的话语，心头砰砰直跳，低声问道：“你方才所言，是在怀疑朝中有大臣里通乱民？”

        他的记忆里没怎么接触过朝臣，然而戏文话本里的大臣无论是忠是奸，都高高在上。他便打心眼里觉得，这样饱读诗书的大臣，怎可能看得起这些大字不识的土匪流氓，怎会去与他们勾结？

        他潜意识里觉得万万不信，可读过的史书，现实的事理又一再告诉他，阿滢说的，才更可能是事实。

        “这只是我的担忧。”崔滢苦笑自嘲，“若是我们能像那些话本里的豪客一样，蓄养死士间客，手眼通天，甚至能刺探出各位大臣的大小私事来，那还有什么可愁的？可我们只是两个赤手空拳，人生地不熟的宗室子弟，就只能靠推算了。”

        崔泽搂着她，缓缓道：“我相信你的判断。以如今的形势，若是贼匪有心，勾结朝中贪财怕死之辈，许以事成后的高官厚禄，也许便有人禁不住诱惑，暗中变节，将消息泄漏出去。”

        “所以，如果你要借黑水军的势，单靠如今京城中的流言，远远不够。你必须去找一个人。找到他，得到他的帮助，才有可能真正把这个局做得煞有其事，跟真的一样。”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礼部陆尚书。”

        崔泽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一下，有些疑惑地问道：“阿滢，我不是怀疑你，不过，你认识这位陆尚书么？你如何知道该当相信他？”

        “这位陆尚书便是当初去涞州的招抚使。至于说，到底该不该相信他——”崔滢苦笑了一下，秀气的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迷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忠臣。就我的接触来看，这位陆尚书虽然年迈，却仍有些书生豪情，尚未完全被官场流俗磨灭风骨。横竖在京中我们也不认识别的朝臣，只能走他的门路。到时候再察其言观其行，仔细甄别吧。”

        “好，我这就让李冲六去打探陆尚书的住处。”

        崔滢身子瑟缩了一下，崔泽忙把左臂收拢，右手去贴她额头，焦急问道：“怎么了？觉得冷吗？”

        崔滢在他怀里轻轻摇头：“这位陆尚书以前见过我，我们打过好几次交道。我没有自信能骗得过他。”

        “你留在府里，不要去见他。”崔泽忙道，“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我不放心。”崔滢阻住他急切的劝解，“再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是搭上他这条线，此后必定还有诸多需要联系的地方。我终不能一直躲着不见。”

        她陷入沉思，“必须想个法子，一劳永逸地解决掉这个隐患。阿泽，你让李冲六打听陆尚书的出行路线，我们在他必经之路上等他。”

        崔泽答应下来，却有些迷惑。阿滢到底在算计什么？为什么要在半路上见陆尚书？

        崔滢却不肯再细说，又蹙起眉头，继续方才被打断的思路：“如果要造势，京中流言提到的精兵便不能从头到尾都不露面。若要在几日内假扮出一支精兵，我们手头都有哪些能够调用的人手？又该如何运用？”

        崔泽迟疑道：“也许陆尚书能够帮我们。”

        “他是礼部尚书，不是兵部尚书。”崔滢揉揉眉心，疲乏地说道：“如今就连圣上都找不到能用之兵，何况是他？再说，我向来不愿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陆尚书若有人可用，那是意外之喜。他若是爱莫能助，我们也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这才是万全之道。”

        崔泽有些惭愧，轻声道：“阿滢说得是。”放松缰绳，伸出拇指，替她轻柔地按着眉心。

        他手指比崔滢有力，且肌肤更温热。旧日做农活留下的粗茧已经消褪，却又多了些练字留下的新茧，并不粗糙，磨在崔滢娇嫩的肌肤上，带来细微的痒与酥麻。

        他按得比崔滢自己按压舒服多了。崔滢索性微微仰面，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轻揉缓压。眉心那一缕缕跳动的疼痛渐渐平复下来。

        她阖着眼睛，轻声嘟哝：“阿泽，我老是教训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咄咄逼人？一点也不像别的女子一样温柔小意。他们说，男人都喜欢那样的女子。”

        温柔小意？

        崔泽想了想，自己生平所见所近的女郎，唐梅泼辣，明义君豪爽，陈娇娘狡诈大胆，似乎都谈不上温柔小意。

        大约只有香蒲和最近认识的贺锦儿算得上与这四个字沾边。

        然而这到底是她们的本性，还是因为身为奴婢娼女，不得不每时每刻揣摩逢迎，进而养成这样的心性？答案似乎十分明显。

        又想到，从来骄傲得不像话的阿滢，居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又不禁微笑起来，心头甜丝丝的，好似喝了一碗蜜酒。

        很想低头去吻吻她，却又顾虑这里是街上，到底不敢太过孟浪。

        低下头，带着柔和的笑意，轻声道：“我其实更愿意她们跟阿滢一样，不用为了讨人喜欢而温柔小意。我希望这世上的女子，都能如我的阿滢一样，做真实而骄傲的自己。”

        崔滢睁开眼，怔怔凝视他半晌，过了一会儿，眼眶微润，侧头将脸埋进他怀里。

        她从未怀疑过他对他的爱。问那句话，无非是心神乏累之下，顺口撒娇，想要听他的柔情蜜语，想要听他的海誓山盟。

        然而他说的，远比她能想象的最甜蜜的情话，还要真诚温暖，还要坚定热烈。

        她的阿泽呵！

        她在心里轻轻唤他，如同和风吹过，心思清透而缠绵，再没有方才的烦闷疲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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