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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往事:怪心疼的


天色更黑。
  日近十五,月近全圆。
  圆也圆在了别家。
  由乐游原上升道坊到靖恭坊苏宅,直南直北隔着新昌坊,平日里闲游都用不了一炷香的路程,夜三更走了将近两刻钟。
  这是很微妙的一种感觉,不敢面对苏留白,就如同当初阴差阳错的把苏留白当做庄苑,由的那一天开始,便很难说服自己去面对苏留白。
  虽说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缩头露尾的确不是什么大丈夫所为,只是也正因得此,夜三更才觉得自己酒后失态也太对不住人家姑娘,自尊心作祟,自是不敢也不好意思去面对。
  眼下,之所以又产生如此感觉,已然就是愧疚自责多一些。
  不管是对于晌午苏留印的离奇身亡,还是傍晚苏家惨遭灭门,夜三更自问也是自己更疏忽一些,从当初苏留白登门托夜遐迩帮衬,夜遐迩肯定是上心,夜三更却是一直都未当一回事,只当是良圩莫英利益相争之下的殃及池鱼,没成想却是引火上身。
  夜三更开始后悔。
  若是昨夜里将苏留印直接带出来,若是从一开始自己就以强硬手段干预进来,若是…
  可这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无一不是东逝水,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哪有那么多若是如果?
  明知这几天关于夜家二小姐的事上面那位正在气头上,只是碍于其不得不令人畏惧的身份,处事为人极尽圆滑的京兆府尹高照在案头上那一纸缉捕文书还未确认生效以前,还是不得不保持原有的敬畏与卑微。
  官威可以有,但也要分清对谁。
  这位掌管京畿地区百万黎民百姓的京兆府尹还是拎得清的。
  是以高照在第一时间吩咐手底下衙役征用一旁民房,只为让这位同样无官无职却绝对要比封疆大吏都要厉害几分的夜家二小姐好好休息,莫要再让他这个四品京官在外人面前落了身份面子。
  只是刚打发完了夜遐迩,便又看见夜三更踱步而来。
  高照当然知晓这位三公子去做了什么,刚刚这姐弟俩一言一语都是冲着良圩去的,至于去干什么,心照不宣罢了。眼下见他回来,高照自然是要过去询问一下,最好是能用一些非常手段得到些结果,至少也省去了自己不少麻烦。
  只是还不曾过去,仅是对视了一眼,鬼知道那是个什么眼神,让这个身居高位的四品官心生畏惧,哪还敢上前?
  盘算着还是让岳青凤过来一趟,自己就先不去在这个时候里触霉头了。
  心里多少有些矛盾的夜三更到底还是走进民房里,见到仍在昏迷的苏留白竟反倒是略微松了口气。
  害怕她醒来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先是当初酒后失态,而后又是眼下轻心大意间接造成如此惨痛局面,夜三更已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姑娘。
  可又害怕她醒不过来,至亲接连离去,世间大悲不过于此,逢此巨变心智即便是再如何成熟恐怕也难相与,若是再不清醒,心力精气神识无以为继,便是天人难救,是死是活就全凭一口气吊着,行尸走肉一般,才教人心疼。
  夜遐迩只是瞧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却仍旧眉头紧蹙的苏留白,生怕错过一丝能醒转的迹象。
  夜三更上前探手搭脉,显然心率正常,体内气机也是规律,只是不见醒来,便足以说明精神受到重创,夜三更也只能帮其延续气机而不使其突逢大哀大悲而心力萎靡到生机受损,却不能凭外力让她好转,心病难医,只能由她自己熬过去。
  这才注意到夜三更回来的夜遐迩轻轻抬头,眼中戾气一闪而逝,显然不管是苏留白还是苏家的事,已经让这个一句话便将四品京官吓到没脾气的夜家二小姐再也没了平时的淡雅性子。
  “还没醒?”夜三更问。
  “刚刚醒过。”夜遐迩复又低头,“接着便又哭昏过去。”
  微妙气氛下陷入仅是一两个呼吸的沉默,夜遐迩忽然抬头,“莫英挑唆苏留印,才致使苏家招来无妄之灾,你觉得他该死吗?”
  她抬手按住苏留白即便是昏迷中仍是紧紧蹙起的额头,轻轻抚平,尔后面对重新的褶皱,她又重复着轻柔动作。
  “我从未管过你的私事,也不想知道你对留白的意思。但是,你得知道,我挺喜欢这个妹妹。”
  夜遐迩抬头,眼中一潭秋水乍起涟漪。
  “你看,这下连眉心都展不开。”
  她轻轻抚弄苏留白头上穴位,以图缓解这其实真就解不开的结。
  “怪心疼的。”
  ……
  到底是个女子,面对这个家族里多多少少都存在的问题,苏留白显然还是应付不过来。
  苏家世居江南道最最富庶的苏杭一代,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剩余的口粮去官府卖个好价钱,算不得阔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父亲无心于功名,自年轻时却是有个生意头脑,机缘巧合下瞧准了朝廷官属织造局那些每日淘汰下来的绫罗绸缎下脚料,相同品质下价钱可是要便宜好些。

  父亲一咬牙,变卖田地做上了绸缎买卖,凭借着踏实肯干,独到眼光,事事亲力亲为,往来于苏杭与京城,捡拾挑选上等丝织,于京中售卖。
  天道酬勤,商道酬信,业道酬精,辛苦几年也是积攒了不薄家底,紧接就在京城之中购置田宅,虽说此等家底在富商豪门多如牛毛的京中只能算是个不入流,却在老家也算是一时风光。
  常言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又有智者说:穷人站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有钱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枪棍棒,打不走无义亲朋。
  早些年在老家里,因为无田无地,有的时候一日三餐都是捡些菜叶子果腹,那时刚出生的弟弟连点奶水都喝不上,饿的直哭,母亲领着他们邻里亲戚走遍,也没讨来过像样的的吃食,倒是没少遭受了白眼相加,想想就可怜。
  有一次父亲借同村的伯伯家里牛车想代步拉上些布,即便当时再小,不懂得人情冷暖,也不懂得人前人后,苏留白可是仍旧记得那一副可气嘴脸,尤其是自家那婶娘,人不出来,声音倒是从里屋教人听得清楚,“真是不巧啊,正商量着过几天让你大哥去犁犁地。”
  连当时年幼的苏留白都明白,哪有大冬天里犁地的规矩?那黄土地冻得跟个什么似的,一锄头下去都地上连点印子都没得。
  好在老天开眼,苦尽甘来。
  扎根于京城之后,最一开始倒真算是享福,母亲相夫教子,将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父亲奔波在外忙于生意,一家子其乐融融,也没那么多烦心事。
  要么就说父亲颇有经商头脑,眼光独到,这些日子里又瞧上了西域的
  只是随着弟弟苏留印慢慢长大,常年吃穿用度不愁,加上小时候受过不少苦,母亲更是溺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活脱脱将弟弟惯的一身毛病,每次父亲回来后的棍棒已然无济于事,更让自家这个不务正业的弟弟变本加厉。
  苏家的重担显然在有着顽固思想的父亲不情不愿之下开始交付到苏留白手上。
  也是自此,苏留白才更了解到父亲的难处。
  并不只是局限于每日东奔西走,风里来雨里去的往返于江南、京城、西域三地,为了偌大家业辛苦奔波,暗地里从未让自家人知晓的,还要去应付老家那些个亲朋。
  好像是上辈子欠下的,老家里那些个当年恨不得与自家划清界限的乡邻开始频频登门,攀亲带故的恨不得把家谱都要搬出来,也要让两家扯上关系,不外乎让已然有了一定财力的苏家帮衬帮衬。
  几年来父亲也是好心,帮过不少老乡在京城落足,可老话说得好,狗不能喂太饱,人不能对太好,肉有五花三成,人分三六九等,总有人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有那么几家无赖,整日无所事事,就全靠着苏家接济,每月都会由账房支出一定的金额送到这群游手好闲的亲戚手里,完完全全就是寄生在苏家。
  这倒是让苏留白着实没有想到。
  这一日又是当年那位大伯领着婶娘来账房支取当月份额,恰巧遇上盘账的苏留白,这下子婶娘可有了话说,张嘴闭嘴的讲说着自家当年对苏家一家人的帮助。
  信口雌黄张口就来。
  说什么当年留印那孩子没奶,是自己心疼,情愿饿着自己孩子也得让留印吃饱;讲什么见着苏家兄弟来回往返奔波心里可不是滋味,撵着他要把自家耕牛送他做代步;还有什么都是左邻右舍,远亲不如近邻,那时里年景再不好,家里整出来面窝头也得分出一半给苏家。
  牙尖嘴利颠倒黑白的教人愤愤。
  心直口快的苏留白瞧不下去,可是好好的跟这个脸面不知何处去的婆娘吵嚷了一番。
  也多亏苏父在跟前做着和事佬,打着圆场,赶忙将女儿撵了出去,算是平息了这场女子间的战争。
  自然是气不过的苏留白家也不回,出门散心,阴差阳错,就捡回来了当时醉酒的夜三更。
  那可是苏留白第一次与弟弟和父亲以外的男人亲密接触,被这个陌生其实也不陌生的男子抱着,即便是听他轻轻唤着别个女子的名讳,可又听他溢于言表的深深思念,自然是感受到其隐藏于内心深处郁郁不得出的闷闷。
  却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有灵犀一般,苏留白鬼使神差的没有厌烦这男子的下流动作,却是娇羞不已的有些吃味,对于那个名字唤作庄苑的女子打心底里羡慕。
  如此旖旎情景自然是短暂,送还了夜三更,两人在马车里衣衫不整的第一次相遇自然不是结束,恰恰便是开始。
  自然就有了当初可是在京城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的谈资,苏家姑娘主动去盘山递了生辰八字,要以苏家几个绸缎铺子做嫁妆,入嫁盘山。
  也就从此,本就自责愧疚的夜三更更是不敢与这姑娘照面。
  自然明白夜三更是有意躲着自己,苏留白不以为意,全不在乎的往盘山上去的也勤,只是谁都不曾想到,这两人每次都是阴差阳错的错过,一个找一个躲,倒也是有趣的很。
  ……
  早在当初便是姐姐私下里打听过这一家子,知晓并非是与别人一般图富贵而一心攀扯豪门的姑娘,私下里反倒是这两女交往颇多。
  被姐姐一句话惹起思绪纷纷,夜三更抬手捏捏姐姐肩膀,到底也没开口,扭身离开。
  两两向背,却都无言。
  没看到弟弟抬手捂住胸口,却能听见弟弟轻言轻语。
  “是怪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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