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死刑
“被害人性命无虞，我的当事人谋杀行为为未遂，谋杀罪名无法成立，对吗？”黑白再次问道。
“是的。”元礼点点头，道。
“按照我国律法，谋杀罪名无法成立，就无法判处我的当事人死刑，对吗？”黑白没有看向元礼，反而看向喊杀声不断的百姓，问道。
看起来，不像是在向元礼提问，反倒是在向百姓发问。
元礼明白她的用意，转头看向一双双眼睛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的百姓，干净利落回答：“是的。”
“什么！”
“不能判死刑！”
“为什么！”
“必须判！”
……
百姓顿时炸了锅。
从郭显时东窗事发起，在他们心里，郭显时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郭显时不死不足以慰民愤，不死不足以安民心，不死不足以惩戒恶人，不死不足以让大家安心吃早中晚三餐。
“不行，我们不答应。”
“这样作恶多端的人居然还要留着过新年？”
“他想杀死妻子，妻子没死，那是佛祖保护，他还是得死。”
“他要杀人啊，居然不判死刑？还有天理吗？”
……
群情激愤百姓们边说着边往公堂内涌动，大有涌到郭显时身边自己动手替天行道手起刀落的架势，负责维护秩序的几个衙役努力把百姓们往旁听席里推回去，收效甚微。原本围在郭显时身边的几个衙役赶紧过去帮忙，方才堪堪拦着情绪激动的百姓。
“肃静肃静。”廖启天抓起惊堂木，又是一顿猛拍。
“大人，我们静不了啊，这实在是太令人生气了。”
“大人，你判他死刑，我们立刻就静了。”
“对对对。”
……
行动被衙役压制的百姓纷纷以言语表达自己替天行道的诉求。
你们这是在教我断案？来来来，这个位置你们来坐。
廖启天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将差点脱口而出大人的官威之语咽了回去，换了一句大人的义正言辞。
“旁听百姓不得影响案件审理，不得高声谈论案件，不得要求如何断案。”
“大人，我们没有影响断案，我们只是在提建议而已啊。”
“对啊对啊。”
“而且是很正确的建议。”
“没错没错。”
“大人，你真不考虑考虑？”
“判死刑真的可以的。”
“大人，你还是考虑一下，可否？”
……
百姓纷纷表示委屈，试图以自己“一片真心似玉壶”打动廖启天。
廖启天额头的青筋又跳了跳。
这是在公堂，不是集市，用这种‘你看这颗大白菜要不要考虑考虑买一个’的口吻跟廖大人商议判处一个人死刑，你们考虑过廖大人头顶那副写着‘明镜高悬’牌匾的感受吗？
眼看着在官民双方的友好热烈互动下，如何在公堂之上审判郭显时正向着如何在集市买大白菜的方向发展，跪在公堂中间的郭显时突然哭出声来。
“大人，请，请判处我，我，死刑。”郭显时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
平地惊雷。
旁听席立即一片喜悦的氛围。
“大人，您听到了吗？郭显时请您判处他死刑。”
“对，我也听到了。”
“大人，我们都听到了。”
“大人，你就听他的吧。”
“对啊，大人，您要尊重他的心意。”
“大人，马上判了吧，您也挺忙。”
“对啊对啊，赶紧忙完这个案子，还有别的案子等着您了。”
“大人，今日黄道吉日，宜判处死刑。”
……
旁听席一片苦口婆心七嘴八舌劝‘公事繁忙’廖启天立即马上按照郭显时的意愿下判决。
廖启天一张和气生财的圆脸顿时黑了几分。
身为具有数十年断案经验的县令，廖启天一直以稳控公堂秩序为傲。在他的公堂之上，还从未出现过如此‘热情热烈指导’他断案的庭外之声。这是对廖大人业务能力赤裸裸的质疑，断案小能手廖大人出奇愤怒了。
“郭显时，你可以决定自己做下什么事，可你无权决定被判处什么刑罚。判不判处你死刑，你说了不算。”黑白面无表情看着痛哭流涕的郭显时，冷冷说道：“罪有应得是律法的本意，你罪孽深重，必有该你所得的刑罚，别着急。想强迫律法给予你死刑？你配不上死刑。”
“他配啊。”立即有百姓高声表示不认可黑白的说法。
“对啊，他配。”马上有其它百姓附和。
“他配，配地很，简直绝配。”
……
百姓此起彼伏的附和声音犹如一曲高亢的乐曲萦绕在公堂各个角落。
正在维护秩序的李中洋茫然看向身旁的陶正，不解问道：“到底是他配？还是他呸？他到底配不呸？”
陶正毫不客气赏了李中洋一个白眼。
元礼不易察觉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这一曲杂乱的乐曲，而是因为黑白讼师这番话。
身为讼师，理应在公堂之上为当事人争取最大的权益，即使对当事人心有不满或深感厌恶，也不应该在公堂之上表现出来。
讼师黑白很快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她垂下眼睫，神情懊恼。但旋即，她就恢复了平静，抬起头看向元礼，提出她的第四个问题。
“我的当事人宣称是为了恢复单身状态，以便与另一名女子成亲，才对妻子痛下杀手。那么，该名女子是否得知我的当事人已成亲？是否存在教唆我的当事人行凶的可能性？”
“她不知道，她问过我，我默认自己未成亲，欺骗了她。她没有教唆我做任何事，她是无辜的，这事跟她没有关系。”元礼还未回答，一直垂头落泪的郭显时猛地抬起头，神情激动替林红月辩白。
郭显时的本意，只是实话实说，不希望将被蒙在鼓里无辜的林红月扯入这场官司，但他为林红月辩白的行为却触怒了旁听的百姓。
他一边要杀自己的妻子，一边却在为另一个女人辩白！
他们之间一定有奸情！他们一定是一起谋划要毒死洪羽！他们一定是共犯！一定不能放过他们！
“大人，那名女子一定有问题。”
“大人，不要放过那名女子。”
“大人，请立即将那名女子捉拿归案。”
……
又是一阵新的群情激愤，甚至比方才更加激愤。
这世间，能与负心汉平起平坐，迅速让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百姓同仇敌忾的，只有勾搭已成亲男子，迫害发妻的狐狸精。
一个狐狸精的形象迅速在他们的脑海里产生，他们甚至迅速完成了系列的联想：一个夜黑风高一群野狼对着月亮嚎叫的夜晚，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一个容颜艳丽心肠狠毒的蛇蝎女子，将一包闪着寒光的毒药交给郭显时，恶狠狠命令他立即回家毒死妻子洪羽。
没错，真相一定就是如此！
他们居然差点就放过了这个蛇蝎女子！
失误，重大失误！他们知错就改，决心立即马上改正错误。
“被告的供述已经阐明了动机、加害的方法过程，表明此案乃被告一人所为，相应的物证也进一步证实了被告供述的真实性。本官认为，被告郭显时毒害受害人洪羽一案案件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完全可以根据现有的事实证据做出判决，不必再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本案之中。”廖启天翻看了桌案上的案卷，缓缓说道。
廖启天为官数十年，见过太多令人脊骨发寒的案件，也与许多凶狠狡诈的被告交过手。在他看来，郭显时毒害发妻一案，从道德层面令人唾弃愤怒。但就案件本身来说并不复杂，郭显时的供述动机清楚、作案手段简单、物证完整，完全是一人所为，已经可以做出判决，而没必要节外生枝去遥远的灵州调查另一名不知情女子是否参与此事。退一步来说，就算另一名女子参与此事，郭显时总难逃刑罚，先判处郭显时刑罚也没有错。
廖启天看了看虎视眈眈看着他的围观百姓，心理明白，不先判处郭显时刑罚，不足以熄民愤。民众的愤怒得到回应，自然满心欢喜，渐渐就会把这事淡忘了，不会揪着遥远他方的不知情案外人不放，这案子也就结了。本来嘛，就是一个小案子，何必扯这么复杂。
“我的当事人会对发妻下毒手的原因，就是为了恢复单身身份与另外一名女子成亲。这名女子是这起悲剧发生的起因，对全面了解分析案情至关重要，不能仅仅因为我的当事人一句‘不知情’就完全将之置身案外。她知不知情，是否存在教唆行凶，应该在公堂之上经过质询方能得出结论。”黑白扬声说道，全盘否认县令大人的意见。
“没错，知不知情拉出去遛一遛就知道了。”
“满分讼师说的没错。”
“我们认为她肯定知情。”
“大人，您就听黑白讼师的吧，人家考了满分呢，不会错的。”
……
旁听百姓纷纷临阵倒戈黑白，完全忘了半个时辰前对她的质疑和不满。
廖启天被“满分”二字惊醒，猛地想起什么，看向黑白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在冠盖满京华的意城，一个年轻的女子能满分通过讼师考试，靠的可能是聪明绝顶。但在取得如此光宗耀祖的成绩之后，却无宗祖大肆欢庆宣扬，一般来说，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就是无宗无祖，孤儿一个，无从欢庆宣扬。另一种，则是宗祖无须再光耀，宗祖本身就是光耀。
不管是哪一种，天子脚下一个小小的区衙县令廖启天都惹不起。
即使是孤儿，满分通过讼师考试后，也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孤儿。
如果是后一种，廖大人更得躲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在非富即贵的意城，不需要满分讼师锦上添花的宗祖，那是廖大人不敢设想的富贵。
“此案案件复杂，需拘传更多涉案之人做进一步调查后，择期再公审，退堂。”完成思索的廖大人广纳谏言改变主意，一拍惊堂木，结束郭显时一案的第一次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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