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灯烬
这半月，崇安只和康亓交过一次手。
这一场仗，康亓全面战败，败得有些狼狈。
其实崇安的兵力并不差，只是一直以来，四殿下过于急迫地想要把康亓收归囊中，所以打仗的时候就会出现很多破绽，恰巧，这些破绽被康亓看透，所以一败再败。
但霍沄洺指挥的这场仗，王军无一伤亡，可以说，这场战争让康亓感受到巨大的压力，甚至对王军产生了恐惧。
第一次交手就毫不留情地将康亓打得落花流水，损失了不少能将，只怕以后再战，只能徒增伤亡。
霍沄洺猜测，这便是康亓派亲王送来请和书的原因。
但是，按照请和的流程来说，崇安这边也要派人带着请和书去康亓。
由谁去，就有些难以抉择了。
这一晚，几个主将聚到一起讨论这个问题。
四殿下支支吾吾地说：“其实，本该我去，只是......我与康亓统领交手数年，我们之间结下的哀怨绝不止几场败仗，我怕他看见我之后会被激怒，收了请和的心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靳佩哲听出他的话外音，“难不成，我们几个不但带兵来支援你，还要只身奔赴敌处？替你去闯危险嘛？”
四殿下有些尴尬地笑笑：“江平王这话就有些重了，岂是替我闯危险？签了请和书，咱们不是都好回朝复命吗？”
“你们看......安舟去如何？”四殿下偏头问到。
霍沄洺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屑。
“不可！”靳佩哲站起来否决，“康亓这么快就准备请和，还不是因为忌惮沄洺哥的本事，怕再打下去对他们没好处，你把沄洺哥派过去送请和书，那不是把鸡送到狐狸嘴里吗？”
霍沄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争论，并没说话。
四殿下有些急躁：“那你说，怎么办？康亓的请和书已经送来三日了，按规定，三日后如若没有收到对方的请和书，请和就不算数了，怎么？江平王是觉得，我们不应该顺着康亓请和的台阶下来，反而要继续挣着面子上的一口气，继续打下去吗？”
苏少秦拉了下四殿下的衣裳，示意他先坐下，说到：“先别急，咱们再商量商量？”
“这个请和书一定要有头面的人去送吗？就不能随便找一个？”慕长庚问道。
“当然不行，康亓派来的是他们的亲王，我们也得找一个合适的人去送，身份上不对等会被对方当作是折辱。”四殿下解释道。
几人都没再说话，霍沄洺看了一圈，开了口：“都别闷着了，我去。”
“沄洺哥，你不能！”靳佩哲按住他的胳膊。
“嗐，殿下当然不能去，万一被他们当作要挟君上的把柄可如何？”霍沄洺说，“你们几个都是被我拉过来的，自然也不能干这么危险的事，我去，你不是说了吗，沄洺哥武功高强，不会有危险。”
霍沄洺朝靳佩哲笑了笑，又看了看其他几人，点点头：“我去。”
说罢，他就离开了营帐。
“对对，安舟他武功高强，没人能近他身，自然不会有危险，不过就是送个请和书，康亓真心求和，也不会为难他。”四殿下也给几位赔了笑，便回去准备请和书了。
次日一早，霍沄洺安坐在红枣身上，怀里揣着请和书和名帖，一人一马出了崇安郡的城门，踏进了康亓的领土。
“王上！王上！”门外的一个手下急匆匆跑了进来，险些被营帐的帘子绊倒。
康亓统领端坐在屋里，手里端着茶碗：“怎么了？跟着火了一样！”
“嘉荣王！嘉荣王来了！”
“什么嘉荣王?谁是嘉荣王？”统领刚说完，喝了口茶，而后眼睛一瞪，茶又从口中喷了出来，“内安城的嘉荣王！”
“对，统领，就是他，他来送请和书。”手下回禀道。
康亓统领扬声一笑，将手中茶碗重重搁在桌案上：“这可太好了！咱们翻身的机会来了！告诉弟兄们，都机灵点！”
“是。”
“走，你跟我去，咱们得迎一迎这位天资小将。”康亓统领叫上旁边站着的军师一起出了营帐。
霍沄洺由人带路，老远就看到了康亓统领在营帐前候着。
而他，在行到统领面前的时候，才停住红枣的脚步，下了马。
他抱拳，微微点点头：“内朝，霍安舟。”
“嘉荣王，久仰。”
他姓阅，名泮。
年纪不大，可正是这不大的年纪，才有吞并国土的野心，他亲自带兵，抢了左右几个邻国的地盘，许是被胜利冲昏了脑子，又盯上了天子脚下的皇城。
“大人客气。”霍沄洺摆出王者姿态，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你怎么能称呼我家王上是大人！”
大人物身后总有那么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侍从，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自家主子逞逞威风。
“王上？君主之臣，天子余威，你们康亓原本就是我朝附地，怎么也好意思自己称王？如今他带兵打仗，手握军权，我又如何不能称他一句统领大人？”霍沄洺瞥了瞥刚才说话的那个小侍从。
他很像是从前在霍沄洺影子下称王称霸的羽泽。
“谁许你多话？下去领二十军棍！”阅泮偏头瞪了他一眼。
“嘉荣王见笑。”他笑了笑，跟霍沄洺说到，“王爷也说了，是原本，我们康亓早已独立，他们叫我一声王上，也不算过分。”
霍沄洺轻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从怀里拿出请和书，双手递了过去：“请和书，我们家殿下已经签好了，派我来奉上。”
“啊，这个啊，不急，王爷既到康亓，我自该拿出我们康亓的待客之道，军营酸臭，您不嫌弃的话就去小王的府上略坐坐，如何？”
“不必......”霍沄洺话还没说话，就被他封了口。
“请吧。”阅泮说着，自己回身牵了战马，先行一步，无数人的眼神注视着霍沄洺，他倒是也想知道这个小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便翻身上马，跟着他出了军营。
阅泮上马前行的样子还真瞧得出难得的将领风范，他长得很周正，但霍沄洺看出他眉目下好似无底深渊，处处都是谋略。
康亓王的府邸也没有想象中奢华，是个很简单的宅院样式。
阅泮手中的缰绳微微一收，战马便跃过门槛，进了院子。霍沄洺看着他这故意唬人的小把戏，有些想笑，他只拍了拍红枣的脖子，红枣离门槛老远同样跃进，还故意在阅泮的战马前转了个圈。
“嘉荣王的坐骑英似的卢，果然是牲随正主。”阅泮浅赞道。
“我已经到访过大人的府邸了，您收了请和书，此后我们便和解了，康亓只要按照君律，一年一访，我保证，天子不会为难。”
“都说了，请和书不急着收，嘉荣王在内朝的风光，小王也常有耳闻，平乱北征，师从青召依宁公大将军，不足二十岁就驰骋沙场，这样的小王爷，我也佩服。”阅泮引霍沄洺前行。
茶室已经备好了热茶。
阅泮感概到：“哎，自古啊，能人将才天下觊觎，故......小王若对安舟生出招纳之心，世人应当是可以理解的吧。”
“您这是何意？”霍沄洺愤然而起，“臣归属君上，自然从一而终，誓死唯奉君上一人，不能易主。”
“何必这样，你先坐。”阅泮脸上一直挂着一抹浅笑，“安舟如若一口应下，我反而要疑心一番你的忠心，如此这样的态度是对的，不过你有时间考虑，愿不愿加入康亓，一旦你随入我国，将军之位随你选，部队将臣随你调配，我有十万精兵，也都归了你。”
“大人爱才之心我理解，只我出生，娶妻，生子，前二十余年都在君上的国土上，喝不惯别处的水，享不了别处的福。”霍沄洺摇摇头便要离开。
阅泮轻哼一声，门外即刻围上重兵。
“我说了，你不必急于回答我。”阅泮说，“我也实话告诉你，这个请和书，我压根没想签，从你派人将些老弱妇孺送到康亓地界的时候，我就知道，若是请和，一定会是你来送请和书，所以我牺牲了诸多将才，为的就是将你骗过来，只要你过来，那些人都不算枉死。”
“我若不能平安回去，大人送到崇安的亲王也会脑袋分家，您就不担心吗？”
“哈哈，我把你们摸了个透，你们就没人调查一下我吗？”阅泮端起茶碗，故意顿了顿，“那人确实是亲王，不过是我继母所生庶出，与我只有兄弟虚名，舍弃他也没什么可惜的。”
“所以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故意做出死伤无数的惨状，让我以为你真心求和，实际都是你的算计。”霍沄洺笑着摇摇头，“原来康亓的主上，确实有谋略。怪不得四殿下与您交手数年仍落下风，他确实不比您老谋深算。”
霍沄洺的笑中透着挑衅，他盯着阅泮的眼睛说：“可你没想到吧，我就是死，也绝做不出那等蝇营狗苟的事情。”
“你现在的样子，我倒是真的好奇，你口中的君上究竟会对你多好？好到你如今身在我营，明明已经快要沦落到身陷囹圄的境地，还依旧对他忠心耿耿。”
“君上浩荡天恩，我就算今日宿命已尽也依然要效忠他，并非因为君上对我有多好，只因血脉天定，又因我自小喝的是皇城水。”霍沄洺斩钉截铁地说。
他微微偏头，瞟了眼屋外的人。
“不必看了，这间屋子外我布控了百人，我早知你武艺高深，就怕你搞一出鱼死网破来，可双拳难敌四手，我就不信这百人还阻止不了你走出这间房。”阅泮站起身，跟霍沄洺说，“劝你好好想想，加入我们没坏处的。”
说罢，他转身要离开，霍沄洺高声说：“你这是招纳还是迫降？我远道而来，这就是你们康亓的待客之道吗？”
“随你如何想，只要你认我这个主，招纳或迫降的帽子我都可以接受。”阅泮回头说到，“至于没了你的崇安王军，我自然打得赢。”
霍沄洺紧了紧拳头。
阅泮出去之后便有人紧紧关上了茶室的门，只给霍沄洺留了一壶团龙茶，还有一盘果子。
他冷静地坐下来思考，又想到君上的话，他这趟来，务必要平了康亓，扩大疆土。
于是，次日一早，他打开门大喊一声：“我要见你们主上，带他过来！”。门外的人一个个机灵得很，立马便有人去把阅泮请过来。
“嗯？如何？”阅泮一进门就急于向霍沄洺问一个答案。
霍沄洺用一夜时间做了一个计划。
“我可以加入康亓，不过以我的能力，我带不了平流军队，我想跟你们比武，我若输了，心甘情愿俯首称臣，若你们输了，签了这份请和书。”霍沄洺将请和书摔在桌案上。
“比武？”阅泮轻歪头，说到，“挺新鲜的，准。”
霍沄洺果断地说：“那就明日，你选个地方，最好有擂台，你可以挑三个你们康亓优秀的将士，我们一对一打。”
次日，阅泮将霍沄洺带到他宅院的内庭。
“瞧瞧，满意吗？我听说你们比武要击鼓为鸣，昨天特意叫人备下了。”
“这些不过俗物，大人的将才准备好了吗？如果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吧。”霍沄洺做出个请的动作。
阅泮拍了拍手，便有个人走到场地中央，朝霍沄洺点了点头。
霍沄洺后撤一步，腿上一用力，御轻功站到那人对面，拱了拱手。
“平地运轻功，好功夫！”阅泮轻声赞道，偏头跟身边人嘟囔道，“咱们的人都埋伏好了吗？”
身边人点了点头。
“告诉他们，都给我瞧准时机，别给他喘息的机会。”阅泮冷着脸说，“再去给军师递句话，听我指令行事。”
场地中央的两个人已经交上了手，凰鸣已经握在霍沄洺手中。
对面那人也用了十成十的功力，每一招都落在霍沄洺意料之外，但他技法熟练，倒也可以应付得来。
只是没有分身之术再去顾忌身边其他的动静。
上半场霍沄洺的体力被他牵动了太多，他突然转身跑出了擂台之外，霍沄洺刚要去追，却又被另一人从侧面劈过一刀。
这人长得膀大腰圆，身上黝黑的皮肤照的锃亮，腰上一条紫红色的布带托住他凸出来的肚子。
他扛着一把重刀向霍沄洺劈了过来。
常理说，霍沄洺见解最深的固然是剑道，但他对于刀法也熟悉一二，大多是从靳佩哲那学来的。
可是对上这个用重刀的壮士，还是显出些仓促来。
霍沄洺举起凰鸣迎上那人的重刀，可是力量相差仍然悬殊，凰鸣被压得几乎贴在霍沄洺的脸上，他只得腰身一转，那人趁机也调转手中刀，刀锋贴着霍沄洺的背划了一道。
霍沄洺侧到一边继续对上那人的刀，他脑子里飞快翻转，想起《霍门剑诀》中好像有一篇是讲“四两拨千斤”的。
师父说，对上重力，剑者能做的，就是快。
不论重刀或重剑，只要重，必然慢，三招中必有一招有机可乘。
而霍沄洺只忙着躲避或硬抗，而忘了剑道中的巧决。
时机，他需等待的只是一个时机。
果然，时机已到，凰鸣先一步贴上那人的手臂，一个剑花挽过，鲜血顺着那人的手臂滴落下来。
而霍沄洺平地起身，双腿并拢才能将他手中刀踢落。
没了兵器，再厉害的将才也没有发挥的空间，所以霍沄洺不过举起两次凰鸣，那人就跑走了，临下场前还用尽全力推了霍沄洺一把。
霍沄洺被他推的向后倒，尽管腿上用力，也被这一掌击得后退，鞋印在地上擦过长长的一道，他用剑鞘辅助了下，才停住。
这边还没等反应过来，霍沄洺偏头看见身后有人一掌击了过来，他明显是看准了霍沄洺来不及防备，才趁虚而入击出这一掌。
霍沄洺只能硬生生接住。
那人只觉得这一掌好似拍在了棉花团子上，明明已经使了力量，但是对霍沄洺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霍沄洺看出康亓走的是攻其不备的路子，他一边迎战一边恶狠狠地瞪了瞪一旁观战的阅泮。
阅泮被他这一瞪，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人没用武器，但是出掌速度很快，这是霍沄洺最难对付的一类人。
自小，他对拳脚功夫就不怎么上心，剑道上小有所成之后更致力于将扬长避短做到极限，所以这拳脚功夫，他确实应付不来，只会硬碰硬，以最小的伤害破坏掉对方的力量。
可是，一旦对方的掌法凌厉起来，又增加了内力的时候，他扛下一两掌不是问题，次数多了，对内脏的伤害是不能避免的。
霍沄洺全力应对他，依据所学指挥凰鸣，正占据上风之时，那人突然一扬袖子，白色的粉末突然冲着霍沄洺撒了过来，即便霍沄洺注意到，收了鼻息，又用袖子挡住脸，可还是吸进去不少。
霍沄洺不知道这是康亓的秘药，可就算是普通的蒙汗药，也足以干扰他。
何况，这药，有让人四肢无力，经脉逆行的效用。
霍沄洺顿时握不住手中的凰鸣，就在此刻，他的神经有些混乱，感受到身边有好几个人围住他，有人拳打脚踢，有人手中握着铁棍。
尽管没有什么招数，可用来对付这个时候的霍沄洺，也是绰绰有余。
霍沄洺感受到喉咙的甜腥，他咽了咽吐沫，将那股涌上来的血压了下去。
一直掌握着全局的阅泮突然抬头向角落看了看，边颔首边勾了勾手指。
随着他勾手指的动作，霍沄洺身边的人都退了下去，霍沄洺刚喘了口气，便被飞来的一箭刺中右臂，他看了看伤，单手将箭头从身上拔出来，丢在地上。
此时，白烟已散，霍沄洺晃了晃头，也能够看清身边局势。
他刚要举起凰鸣继续对抗，才发现无论如何用力，也没能将凰鸣举起来，他才注意到，被箭头刺中的地方流出的血是黑色的。
箭上有毒。
阅泮眼看霍沄洺站起来，轻皱了皱眉，又一次抬头勾了勾手指。
紧接着，又一箭刺中霍沄洺，这一次，箭射的很准。
直接刺进霍沄洺的胸膛。
霍沄洺一皱眉，黑红色的血顺着嘴角流下。
他自知时候到了，凰鸣在空中翻腾，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上，霍沄洺晃了晃身子，拼尽全力将凰鸣甩了出去，直击阅泮。
凰鸣在空中被人拦下，可是阅泮，也还是同霍沄洺一起倒下了。
因为随着凰鸣一起甩了出去的，是一片朝华。
凰鸣被拦下正好给了朝华第二次力量，它偏了偏方向，划过阅泮的脖子。
一道几乎看不出印记的血痕，结束了康亓王上阅泮的生命。
霍沄洺听见身边人拥过去，每一个人嘴里都大声喊着“王上”，他才放心闭上了眼。
君上交代的事儿，他完成了。
星移月沉，于此盛夏，风雪归路，山河归途。
霍沄洺，永远留在了康亓。
这日一早，城门初开，从裂缝中照进光来，这光，很耀眼。
城门大开，光烬的位置，红枣奔了进来。
口中紧紧叼着一个有些暗旧的小袋子，上用铜绿的绒线掺了银鱼白的丝线绣了几节劲竹。
霍沄洺最后也不知道，这袋子的主人，在那年他离开后不足半月，死在了静庵，身后事皆由尼姑料理。
而前夜，他亲手将玉佩和一封绝笔信放在了这个跟着他十余年的小袋子当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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