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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御辇


萧邈回到帐篷的时候,外面已经跪了一地了,楚王的帐篷外面停着两架御辇,上面都是五爪金龙,规格稍低的那一架是太子车辇,另外一架,毫无疑问就是皇上的龙辇了。

        他解下佩剑和弓箭,交给守在帐外的侍卫,自己进了帐篷。

        果然都在里面。

        天熹帝已经是花甲之年,须发都已经花白,身体也不如中年时强健了,萧邈与他三月未见,彼此都有些陌生,进去行了礼。年轻的七皇子身形修长,行礼的动作也洒脱干脆,带着军中习气,俨然已经是英俊神武的青年郎,天熹帝心中也难免生出点感慨来,道:“赐座。”

        萧邈选了他右手下第一的位置坐着,这是惯例了,宫中饮宴也是如此,皇上左手是给魏王的,右手是萧邈这个七皇子,至于坐在他身侧的,自然是当今的太子,曾经的四皇子,燕王萧旒。

        冕旒是天子礼冠,皇上给他起这个名字,传位的心思昭然若揭。太子前面三个皇子,都是皇上潜邸时所生,出身卑微。太子是嫡长子,三岁封太子,又起了这个名字,看起来皇位是没有悬念了。

        唯一的问题,是太子从小体弱,宫中阴暗的传言,是皇后为了夺太子的位置,服用了促产的药物,所以萧旒出生时并不足月,才自幼多病。萧邈少年时和他一起在皇后宫中长大,情谊又更不同。当着皇上的面,不便交谈,太子嘴角带笑,萧邈也只是微微点头。

        帐篷里人多,又有火,温暖如春,太子身上仍然披着狐肷披风,脸色微微有点苍白。大周以武立国,天子也有四季巡狩,如今皇上也上了年纪,按理说是太子代劳,但太子这身体也力不从心。往年都是由萧邈和魏王交替着代天熹帝狩猎,今年不太平,赵王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京中人心浮动,魏王和赵王是比同胞兄弟还亲的情谊,皇上犯不着在这时候多生事端,偏偏萧邈又去巡边了,所以狩猎的事就扔下了。

        天子难为,如今皇子都大了,太子病弱,难免各有想法。山雨欲来风满楼,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连虞青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也敢当着自己的面,就议论起皇子夺嫡的事来。

        萧邈也不知道自己搭错了哪根筋,忽然想起虞青来,这样的场合,竟然有一瞬间走了神。

        “……萧邈前些天在塞上劳军,塞上苦寒,朕当年御驾亲征时也是见识过的。能退了胡兵,小阿七功不可没。”就这一瞬间的功夫,皇上忽然把话转到萧邈身上。

        “那是自然。”“阿七向来擅长军事……”其他皇子也纷纷附和。

        “父皇谬赞了,儿臣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萧邈向来性格冷漠,明知皇上这话是在为前两天的冷淡做挽回,仍然没有领情。

        天熹帝的脸色略沉了沉,皇子们也都察觉了,各自在猜测原因,有消息灵通的,如魏王,就已经猜到了。

        “来的路上落了冰雹,天气这么差,二皇兄怎么想起来要打猎?”太子忽然施施然问道。

        他是自幼就跟在天熹帝身边的,也是一直被当做天下之主培养的,说话行事,都有帝王的气度。

        楚王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

        “不过是闲来无聊,想活动活动筋骨。”他见天熹帝神色不好,以为他是嫌自己不务正业,又补上句:“练了本事,以后也好去沙场,为君王分忧。”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个个都想着去打仗,难道是盼着有仗打不成?”天熹帝冷冷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气的是萧邈态度冷淡,现在是在迁怒,谁碰到气头上都要倒霉。所以帐中气氛顿时为之一滞,楚王愣了一下,连忙起身离座,想要告罪。

        天熹帝中年时精明强干,气度恢弘,虽然不算什么慈父,但至少行事是有迹可循的。近年来不知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因为忌惮诸子夺嫡,就有点喜怒无常起来,魏王赵王这种有母妃提点、有舅家依靠的就还好,对朝中风向十分敏锐,楚王这种年长又出身低下的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触怒了他,所以总是战战兢兢。

        好在救星很快到了。

        “赵王驾到。”

        外面内侍高声报道。

        诸皇子中赵王行五,魏王行六,都是贵妃所出,紧跟着太子萧旒之后。赵王外祖家是文官,魏王家是武将,都是高门仕宦之家。母妃在宫中感情极好,两人年纪又只差了半个月,自幼一起长大,胜似同胞兄弟,所以一听见这消息,魏王就起身迎接。其他皇子也都纷纷起身。

        内侍打开帐门,赵王大踏步走进来,锦袍狐裘,只是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利落地给天熹帝行了礼。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圣体安康。”

        “起来吧。”天熹帝神色和缓许多:“娉婷身体如何了?”

        赵王的王妃,正好是他的表妹,当朝叶相的长孙女,叶娉婷。叶相当年是太子太师,与天熹帝有师徒名分,长女又入宫为贵妃,正是赵王之母娴妃,叶家子侄也常出入宫廷。所以天熹帝对叶家的子侄辈都非常熟悉,直呼其名。

        “御医看过之后,好些了,说是受了惊,养养就好了。”赵王淡淡答道。

        他平静得仿佛小皇孙夭折的事并未发生,连他跪在宫门求皇上彻查的事也是子虚乌有一样。

        然而他越这样,天熹帝反而越和蔼起来,要说一国之君会心虚倒不至于,但小皇孙的事快两个月了还悬而未决,难免让他这父亲不好面对自己的儿子。

        “你也是来狩猎的?”天熹帝问他。

        “二皇兄特地让人来请我,说是打猎散散心。”赵王朝楚王拱一拱手:“却之不恭。”

        “算你还有点当兄长的样子。”天熹帝冷冷道。

        楚王是扫雪宫女所生,天熹帝大概把这事视为一大污点,连带着楚王也不受待见,难得被夸奖,这次得了两句好话,楚王顿时受宠若惊,连连谦虚。

        “行了,朕在这儿,你们也束手束脚的,朕还是先回去吧。”天熹帝哼了一声,起身道,其余皇子都一时都不好接话,说声恭送父皇像是盼着他走似的,但不作反应也显得失礼。

        “父皇说笑了。”太子笑道。

        也只有太子敢接天熹帝这种抱怨话了,他笑着道:“怎么父皇刚到就要走,兄弟们都盼着跟父皇好好聚一聚,共享天伦之乐呢。”

        天熹帝不置可否,还冷哼一声,但大帐里的气氛显然缓解了不少。他和太子之间这种寻常父子的相处显然也是其他皇子得不到的,至少魏王脸上的妒意显而易见,换了以前,赵王比他更明显,但也许是经过小皇孙一事的缘故,赵王神色平静,不见怒意。

        “你呢?留下还是随朕回宫?”天熹帝问太子。

        “听说母后还缺个暖帽。”太子笑得眼弯弯:“儿臣有点技痒,想打几只狐狸,送给母后做帽子。”

        “一国储君了,还这么不稳重。”天熹帝虽是训斥,却没有一点怒意,叫道:“李福子。”

        “奴婢在。”御前总管李福子连忙恭敬答应。

        “你留下来伺候,看着点太子。”

        “奴婢知道。”

        天熹帝起身,旁边的内侍连忙扶住,年迈的君王就像一头迟暮的雄狮,厚重的玄色狐裘反而显得他更加阴沉了,众皇子都起身垂手侍立。

        “别玩太晚,你母后还等你一起用晚膳。”他嘱咐太子。

        “儿臣知道。”

        天熹帝像是要走,忽然又转过身来,道:“阿六过来。”

        他叫的是魏王,魏王外祖父是当朝有名的老将军姚巍然,民间有个称呼说大周边防双魏,一个魏是国舅魏山林,另一个指的就是魏王外祖父姚家,魏王三岁封王,也是因为天熹帝看重姚老将军的缘故。可惜姚老将军病逝后,姚家子弟里没有特别出色的,魏王的大舅姚崇只是个将军,镇守大周东北的碎叶城,官拜云州刺史,相比魏山林这样的封疆大吏,还是差了一层。

        魏王本来在和赵王说话,被天熹帝一叫,只能过去了。天熹帝不说话,他也不好说什么,跟着圣驾出了帐篷。

        御辇备好,内侍搀着天熹帝上御辇,魏王还是孝顺的,也过去搀扶,天熹帝把大半个身体重量都压在他手上。魏王恭敬地低着头,眼角看见天子的翼善冠上金丝绣龙,压着花白鬓发,天家父子,少有这样的亲近时刻,魏王自己都有点恍惚。

        “天冷了,骑马要受风吹,你送朕到凝霜亭就行了。”天熹帝道。

        魏王愣了一下,旁边老内侍垂着眼睛,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朝御辇努了努嘴,魏王这才反应过来,天熹帝的意思,是让自己和他同乘御辇,送他到凝霜亭。

        从猎场到凝霜亭也有五里路,同乘御辇更是从来没有的事,饶是魏王从小因为外祖父的关系受尽了恩宠,也有点心绪难平。但天威莫测,天熹帝一直不开口,他也不好问。

        “你舅舅在云州几年了?”走了半里,天熹帝忽然开口道。

        “回父皇,大舅在云州十年,小舅去年也过去了,冬天还写了信回来呢。”魏王恭敬答道。

        天熹帝“哦”了一声,顿了一顿,又问道:“云州没有战事?”

        枢密院的消息不是每天往宫里送吗?父皇怎么连这个都忘了。魏王心里奇怪,但还是如实回答:“只有小股流寇骚扰,云州有外祖父留下的虎阳军,大舅虽然年轻,但有外祖父留下的一帮老兄弟坐镇,所以军容齐整,北戎人不敢造次。”

        天熹帝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什么,感慨一声,道:“你外祖父还是走得太早了。”

        姚巍然虽然英雄盖世,寿数却不长,刚过六十就去世了,魏王当时年纪小,只记得母妃那段时间快一年都没有笑容。

        他毕竟将门之后,从小爱舞刀弄枪,也知道皇上可能是因为北疆打了败仗,所以感慨两句。

        可惜他不像萧邈一样亲眼见过北疆的惨状,否则他就能猜到天熹帝今晚这些话头是什么意思了。

        “云州气候如何,比北疆温暖吧?”天熹帝又问。

        “是温暖一些,但云州靠近白龙山,风雪也大,我听舅舅说,北疆光是冷,但云州的西北风一刮,比北疆还要难熬。”

        “话是如此,只怕到了北疆,他也不习惯。”天熹帝笑道。

        怎么忽然说起送小舅去北疆?魏王隐约猜到一点端倪,但不等他想透,就听见天熹帝道:“朕前天还在和梅妃说呢,叶家人是一点不懂军事,可惜阿武白起了这名字,你们两兄弟的名字真该换过来。”

        他说的阿武是赵王,赵王行五,小名就叫阿武,大名单名一个靖字,是扫靖狼烟的意思。魏王心思直爽,听着天熹帝这样绕了一路子的弯子,只得附和道:“五哥倒也挺喜欢舞刀弄棒的。”

        “喜欢舞刀弄棒倒不是什么坏事,就是那脾气得收敛收敛了,气性那么大,我看也就你还能劝劝他,你和他感情好,正应该多开解他才是。”

        魏王心中一惊,他总算明白父皇今天叫自己同车是干什么了,原来是小皇孙的事迟迟无果,看赵王气愤难平,父皇又决心包庇太子,所以指望自己去劝赵王,希望让五哥息事宁人。

        他这念头一起,胸中顿时如同烧起一团烈火一般,刚才那点对天熹帝的亲近之心瞬间就烧完了,脸上神色也难免为之一变,咬紧了牙关。

        天熹帝哪会没看见他脸上神色,却若无其事继续道:“要是你能把阿武这脾气劝好了,朕看你们的名字真就要换过来了。”

        魏王心中隐痛,忍无可忍,回道:“难道我们不都是父皇的儿子吗?都说世上至亲是父子,父皇又想我去劝五哥什么呢?”

        他自幼骄纵,也受过天熹帝宠爱,心性更是直爽,所以竟然脱口而出,连天熹帝也被他问懵了。其实魏王这话倒也不算彻底直言,他话中说的并不是他和赵王都是天熹帝的儿子,而是“难道我们不是和太子一样,都是父皇的儿子吗?父皇为什么如此偏袒呢?”而他说的至亲父子,也不是天熹帝和赵王,而是赵王和小皇孙。亲儿子被人害了,哪里是几句话就能解劝开的呢?

        但这话还是太无礼了,天熹帝的脸顿时就阴沉了下来,怒道:“停辇!”

        御辇停在道中,魏王一言不发,直接在辇中跪下,外面的随从也跪了一地。旁边的内侍打马上来,是常年伺候天熹帝的富禄,也只有他敢劝了。赔笑道:“这么冷的天,殿下怎么还跟圣上置气呢?还不快给圣上赔罪。”

        魏王硬气,就算有了台阶,借坡下驴也十分生硬:“儿臣冒撞,请父皇息怒。”

        依天熹帝年轻时的脾气,魏王只怕要遭殃。富禄心里也打鼓,但看天熹帝脸上神色变幻,虽然余怒未消,最后也只是骂道:“滚下去。”

        魏王求之不得,立刻就下了御辇。早有人牵过马来,他上了马,在马上朝着御辇行了个礼,道:“天寒雪厚,父皇回去路上小心,恕儿臣不能远送了。”

        还是姚家人的气性,武将的硬骨头,比赵王那种动不动置气的倔性子又更胜一层,文人气性虽大,还顾忌体面,武人更粗鲁,杀了他也不低头。偏偏是自家儿子,没有犯大错,说的话看似可气,又透着可怜。打不能打,杀不能杀,天熹帝只能在御辇里叹一口气,骂道:“实在是愚钝,不堪大用。”

        魏王还想接话,被富禄的眼神制止了,老内侍年轻时受过姚老将军的大恩,朝着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和圣上争执了。

        “走吧。”天熹帝道。

        御辇继续前进,天色渐暗,彤云密布,魏王骑着马在御道中间站了一会儿,热血上涌,被山风吹得遍体生寒,渐渐冷静下来,打马回了猎场。

        魏王母妃是将门虎女,权谋上差了点,连带魏王也没什么机心。他压根没弄懂天熹帝这番话的意思,还以为天熹帝是要他去劝赵王。要是赵王在这,也许就能听懂天熹帝那句“愚不可及”的意思了。

        太子背后是国舅魏山林,北疆一场大败,君臣都心知肚明,正是敏感的时候,连素来地位超脱的萧邈都吃了夹板气。就算东宫做错了事,也不是这时候惩戒的,魏王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怎么能指望姚家承担北疆的重任呢。

        在天熹帝看来,实在是天子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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