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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陆


夜间山野静寂无声,若不是佛门圣地,陈窈几乎要摆酒庆贺。

        “瞧见他的脸色没有?盛怒之下又不敢发作,憋成了猪肝色!”陈窈话一出口,忙转着佛珠,念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辛夷在她下首打络子,巧手翻飞,一会儿就盘出蝴蝶花样,“姑娘你是成心气他的吧。原先我还觉得姑爷一表人才的,今日再见,不知怎么回事儿,横看竖看都不顺眼。”

        “瞧你,”知鱼推她,“什么浑话都敢说,姑爷也是你好编排的。”

        辛夷吐吐舌头,“我就是实话实说。”

        油灯的火苗微微颤动,陈窈剪掉灯芯儿,火光大盛。只听她附和道,“辛夷说的没错,大约是相由心生,今日的赵弘,已经不是四年前的赵弘。”

        知鱼考虑的更多一些,“姑娘今日放出狠话,他虽然没发作,气咻咻走了,等冷静下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何况还有那么难缠的赵家,姑娘可要多加小心。”

        “所以啊,不能让他有喘息之机,”陈窈招手叫她坐近来,“明日一早你就下山去,想法子让人把话传进鹭鸶巷,譬如:我礼佛多日,五爷亲自来请也不回府,还有‘有我没她’这些话,越详细越真切越好,但凡她不是个面人儿,就该动心思了。”

        知鱼犹豫道,“传话我能办到,还找邻居婶娘。只是姑娘你怎么笃定,她就有法子?”

        陈窈笑道,“傻姑娘。有句话叫为母则刚。她怀着孩子,大肚子七个多月,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打算。我若真不让她进门,她当个外室有吃有喝的不碍事,孩子可一辈子都毁了。瞧着吧,但凡她是个聪明的,也知道这时候该争一争了。”

        戎饮香是个地道的北方人,因为生的娇小玲珑,打小就总有人夸她有南方人的气韵。

        别人说的多了,她自己也当真,爱跟南方姑娘学,学人家说话走路,穿衣打扮。

        然而光有这个是不够的,南方姑娘水灵有才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家里原只是屠户,要不是跟着唱曲儿班子呆过几年,勉强识得几个字,赵弘这样的公爵子弟,也是看不上她的。

        而且她还听说,赵弘的夫人出身书香门第。

        敏感自卑,也只能暗地里不服气,甚至幻想有朝一日见上面,她要当那个胜利者。

        身子渐沉,近几日有些嗜睡,这日午睡刚醒来,坐在镜前篦头。

        听见院门上有动静,她搁下梳子探头,心中一喜,“鹊儿,是爷来了?”

        除了赵弘,她这里少有人走动。

        鹊儿却说,“不是……隔壁庄婶送了腊肉来,还有山楂糕,婶子说,见奶奶这几日常说嘴里没味道,她今日得闲,特意做些山楂糕来,给奶奶开胃。”

        鹭鸶巷里多是齐整的四合小院儿,住的也都是寻常人家,左邻右舍爱凑热闹,时不时串门闲话家常,很有平易近人的生活气息。

        戎饮香原本不想应付,总是闭门谢客,又像是异类。是以偶尔让厨上的婆娘去东西两边走动,也有了点头的交情。

        隔墙的庄婶是个干净爽利的妇人,一张圆脸很讨喜,偶尔来串门,讲些笑话常逗得戎饮香也欢喜。

        于是戎饮香把人让进来,“多谢婶子惦记我,倒叫您受累了。”

        “哪里话,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当年我怀老二的时候也吃不下睡不着,这滋味儿别提多难受了。”

        妇人见她手里叠的小孩衣裳,有蓝有粉,再眯眼瞧瞧她的肚子,笑道,“老人说圆肚子生女,尖肚子生男,你这个肚子,浑像是倒扣的锅底,保准儿是个带把儿的!”

        戎饮香叠褂子的手,顿了一下,低头笑说,“不论男孩儿女孩儿,都是当娘的心头肉。”

        “话是如此,到底生个哥儿在前头为好,”庄婶子坐在炭盆前,熟门熟路的拨炭,“不过你年纪小,也没有婆母盯着,这胎生儿生女都知足,小夫妻情热,有的是往后。”

        这话说的戎饮香脸红,“婶子也不知羞。”

        倒惹的庄婶子哈哈大笑,闲话一阵,然后不知道怎么的,说起八卦,“前两天巷口的秀才夫人去朝云寺上香,回来跟我讲起一件笑话。”

        戎饮香从进京起,早就收买了三姑娘身边的婆子,偷偷打探陈窈的消息。

        她知道陈窈过的不好,也知道她去了朝云寺礼佛,要不是入冬路难行,加上身子重,她必然要去寺里上香,会一会她的。

        这时候听见朝云寺三字,耳廓一动,下意识来了兴致,“什么笑话?”

        庄婶子见她追问,越发事无巨细,从盘古开天说起,“听说过没?永宁伯爵府那样的豪门,她家的五奶奶也是个受罪鬼,太太奶奶都好好的,轮到小姑当家,你说这多稀罕呐,就是乡下破落户,也没这样不成体统的事儿。”

        戎饮香不动声色,“兴许是这个五奶奶,自己没能耐呢。”

        庄婶笑说,“你说的是,能耐人也不会被挤兑到待不下去,上寺庙里去住。听说她夫婿赵五爷可是这次参军立功的大将军,眼看着苦尽甘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偏她在寺里呆着不肯回家,就连赵五爷亲自去请,都没松口。你说这多稀奇!”

        “赵五爷去请?”戎饮香心里颇不是滋味儿,脸色却如常,随口道,“都说京里权贵之家的女子有些脾气小性,八成是拿乔吧。”

        庄婶摇头,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这你就不懂了。是这五爷啊,在外几年偷偷置了外室,外室有孕,他还把这外室带回京安置,叫五奶奶晓得了,她伤透了心,才决意不肯回头。这下闹着要和离呢!”

        “此话当真?”

        庄婶只差拍胸脯保证,“这还能有假,那秀才夫人从不说假话,她去寺里上香,亲眼所见。夫妻两人大吵一架,五奶奶坚决不同意让那外室进门,还说‘有我没她’,逼着赵五爷选一个。要我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外头玩的花花草草,打量着家里妇人不敢闹,但凡妇人硬气起来,你瞧着吧,多半还得灰溜溜夹着尾巴回家。可怜这个外室,啧啧啧……必然是一场空欢喜。”

        戎饮香愣在那里,脸色发白,控制不住心乱如麻,手里的绢子落到地上都不知。

        庄婶唤了好几声,她才回神,“婶子这话儿说的不错……我突然有些头疼,就不留婶子说话了。”

        匆匆把人打发走,坐立难安。

        她不是傻的,赵弘回来几日,还不领她回府,就猜到不顺利。但是她历来沉得住气,一直不追问,显得自己大度。

        庄婶的话,像是滚油浇到她心窝上,激得她不得不紧张起来,倘或陈窈真的不同意,那么赵弘为了官身,为了清誉,必然要委屈自己的。

        委屈自己……无名无分,勉强可以,但是肚子里的孩子坚决不能等!真要在外头生下来,过不了明路,上不了族谱……万万不可以!

        她不能再想,她要做最坏的打算。

        戎饮香一刻也不能等,唤鹊儿进来,“去赵府,找刘妈妈来,我有话问她,现在就去,别让人发现!”

        恰好赵家也正为此事烦忧,赵太太思来想去,想了一夜,自认为了解陈窈,她没这个胆量,于是冷静下来,劝儿子别慌。

        “这几年,我咳嗽一声,都吓她半死,谅她没这个胆子。二两重的骨头,还闹和离,她有多大能耐?不过是瞧着你惯她,有意蹬鼻子上脸。还敢在你跟前儿告状,她不敬婆母顶撞夫君,犯了七出,休了都不为过。你晾她几天,包管灰溜溜的回来。”

        “话也不能这样说,”赵弘焦头烂额,“同我一道回京的将帅,别人封官授爵,动辄连封三阶,轮到我只升了一阶,为着这个,已经有多少人在背后闲话。在这当口,我再闹和离,无疑于又递话柄给别人,若叫有心人利用,参奏我家宅不宁,私德不修,只怕前途尽毁。”

        天大地大,不如儿子的前程要紧,赵太太立马紧张,“那我们岂不是叫她拿捏住她,由着她翻天了?”

        “今儿已经是腊八,如论如何,我都要把人哄回来过年,”赵弘缓了缓,用商量的语气,道,“这些年三姐当家,难免会有偏颇之处。她既为这个闹,我想着,不如趁着年下迎来送往,叫她历练历练,知道当家的不易。”

        话里就是叫赵从蓉交权了,她才不干,立起眼睛便斥道,“都说有了媳妇儿忘了娘,我如今是知道了。我含辛茹苦操持这个家,没落一句好话不说,竟成了十恶不赦的仇人,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就这么向着她!要我说,哄也哄过了,再这么不识抬举,派几个家丁趁夜把人绑回来,扔进柴房关几天,包管什么都老实了。”

        “胡闹!三姐你休要意气用事!”赵弘喝止,“陈家不是那些破落户,陈窈是我三书六礼聘回来的夫人,她那弟弟也不是省油的灯,真要这样,肯定闹上门,或去开封府告状,掀了咱们屋顶,越发不可收拾!”

        说着起了疑心,“我还没问,不说这事儿只你们两人知道,她那儿是谁走漏的风声?”

        赵太太连连说,“没别人啊,该不会是她诈你的!”

        赵弘笃定道,“那她也不该说的那样仔细,连住的地方都知道。”疑惑看着他三姐,质疑她管家能力,“是不是底下人嘴巴不严,出去乱说一气。”

        赵从蓉一跳三尺高,“听风就是雨!你也不想想,家里哪个敢,身契都在我手里握着,我叫他往东不敢往西,不论谁要有二心,打死扔出去都是便宜他。五弟你这些年不在家,是不知道家里的境地,柴米油盐,哪一处不要花钱,我当牛做马伺候一家子老小,你当我是乐意?便是母亲把管家权交给你媳妇儿,她也要有那本事撑起门庭!”

        三姑娘恶毒,就连伺候的刘妈妈都听不下去,悄悄摇头退了出去。拐过回廊,到了后院,恰好撞见鹊儿着人递信进来,想着一时无事,便悄悄跟着去了。

        上房母子三个仍旧在商议,一时没个定论,话音喁喁不绝。

        那边,戎饮香从刘妈妈口中,得知事情的真实性,越发惊慌失措。

        盘算了一整天,恨不能有个头绪,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屋里团团转。

        到了掌灯时分,却听见赵弘来了,她又惊又喜,几乎克制不住想要质问,但是赵弘板着脸孔,她便什么都不敢问。

        小心翼翼伺候他脱下外袍,还没反应过来,就叫他拦腰抱起,扔进床上,撩起裙摆不管不顾的闯进来。

        她吓得眼泪汪汪,只能尽力护着肚子,“孩子……爷小心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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