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春夜的池水并不寒冷，像是温柔的怀抱。裴月回是会凫水的，本想扑腾两下，但醉意又漫了上来，只觉得百无聊赖，心缓缓沉到了底，四肢也逐渐沉重。
意识朦胧间，她感觉有一双手揽住了自己的腰肢。绯色的衣袍在水中张扬，映着沉沉夜色如黑暗里唯一的烛火，又如夜里奋不顾身扑向烛火的飞蛾。
等裴月回意识清醒过来，她已上了岸，身上豆绿色芙蓉卷草纹裙及外衫湿透，紧紧地裹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婀娜的曲线。绯色外袍兜头罩住，掩住了她整个身形，抱着她的人也变成了紫苏。
有不远处巡逻的羽林军跳下水池将林三娘救了上来，林三娘的婢女连忙冲过去，刚要张嘴，却晚了紫苏一步。
“县主！您可不能有事呀呜呜呜呜——”
像是话本里演的一样，紫苏一张嘴就开始嚎啕大哭，“林三娘子为何要推我家县主呜呜呜呜……”
看得一旁几人都愣住了。
这一番动静招来了不少人，早有内侍迅速去清辉阁通报。
季春的夜里虽不寒冷，但湿透的衣衫裹在身上，风一吹仍旧冷得林三娘瑟瑟发抖。
“你胡说！分明是……”
林三娘的婢女张嘴就要分辩，却被一声长唱打断。
“皇后到——”
崔皇后还未下步辇，一直垂首沉默不语的裴月回忽然抬头，神色哀戚，泫然欲泣。
“我与三娘无冤无仇，三娘为何要推我？”
她这话嗓音不大不小，带着些哽咽，却足够旁人听清。
见到了全程的江晦隐在阴影处，闻言挑了挑眉，望向裴月回的眸子里已带了几分玩味。
裴月回偏过首，借紫苏身形挡住众人视线，朝他不断眨眼示意，江晦回以一脸疑惑，急得她瞪了他一眼。
崔皇后已走近了，自然也听见了裴月回的话，不由得蹙了眉，看了看裴月回身上罩着的绯色官袍，又望向一袭雪白里衣的江晦。
已有内侍上前将披风递给他，江晦系上披风，未待她发问，先行了礼，嗓音依旧温和平缓：“禀皇后，臣路过此处，听见乐安县主的婢女呼救，情急之下这才下水救人。”
皇后示意他免礼起身，闻言颔首，又望向裴月回，朱唇轻启：“月回，你可看清是林家娘子推了你？”
这话乍听是在诘问裴月回，但其实已是默认裴月回是被人推下水的。
裴月回眼眶红红的，泪珠仍止不住地滴落，哽咽着说道：“我、我没看清……”
说着又觑了林三娘一眼，“兴许……是看错了……”
“我没有……明明是她……”
林三娘哆哆嗦嗦地由婢女系上披风，昔日温软的嗓音带着哭腔，有些嘶哑。
跟着崔皇后一起来的荣安公主才总角之年，正是孩子心性，闻言撇了撇嘴，大声吵嚷起来：“好恶毒的女人，明明推人下水还不承认。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在，月回表姐就要被淹死了！”
裴月回随即掩面而泣：“别怪三娘，一定、一定是我有哪里得罪了她……”
林三娘百口莫辩，一旁的林昭容已是脸色铁青。
“月回心善，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崔皇后蹙了眉，声线端庄自持，也含着不容拒绝的威严，瞥了林昭容一眼，“林郎中在朝为官替圣人分忧，他的女儿却做出这等事。林昭容，好好管管你的侄女。”
林昭容立即跪伏在地，不敢辩驳，只好口中称是。林三娘被林昭容一下扯倒在地，不甘地咬着唇瓣，但也无计可施。
崔皇后伸手扶起裴月回，一脸怜爱之色：“月回今日只怕受惊了，本宫已传召了太医，快随本宫回立政殿更衣歇息罢。”
言罢，看也不看跪伏在地的几人，径直携了裴月回等人回了立政殿。
江晦臂上搭着方才裴月回让紫苏归还的已湿透的官袍，望着她坐上步辇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离开，留下原地神色僵硬的林昭容与一脸不甘轻声啜泣的林三娘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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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太液池落水一事已过去一段日子，初夏已逐渐展现出热意。
帝京昨夜刚落完一场雨，连廊檐下的雨珠一颗缀着一颗，滴在石阶上碎了一地。廊外植了一簇兰草，一阵携了水汽的风拂过，那翠绿纤长的叶子便抖了抖。
“县主，药煎好了。”
裴月回执了蒲扇坐在胡凳上，手腕无意识地使力扇风，闻言收回了视线，投向了面前“咕嘟咕嘟”冒着水汽的砂锅。她点了点头，看着侍立身侧的紫苏取来药盏。
“县主，奴来罢，紫苏姑娘这葱一样的手，仔细烫着了。”
原本只是守在门外朝里觑的钱大娘见状忙不迭进了厨房，伸手便要去接那药盏子。
紫苏捧着药盏子的手往旁边一让，避开了钱大娘，面上仍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县主身边的事儿一直是我做的，不好让别人代劳，大娘歇着罢。”
钱大娘吃了个软钉子，讪讪地收回了手，眼珠子却转到了从胡凳上起身的裴月回身上。她之前一直在外院洒扫，今年才被调到厨房来，是以之前并未怎么见过这位乐安县主。
广宁长公主下降已有十余年，可也不过这么一个女儿，尚在襁褓中便由圣人亲封了县主，甚至与太子定下婚事，可谓是盛宠优渥。
只可惜——是个假的，这婚事也给了旁人。
紫苏将砂锅里的药汁缓缓倾倒而出，草药的苦味霎时间弥漫开来，掺杂着几缕酸梅的味道。雾气氤氲开来，笼着裴月回的眉眼，朦胧如隔云端的月。钱大娘瞧着瞧着，心下暗自嘀咕，倒真真是应了这名儿。
裴月回自然察觉到了钱大娘偷偷打量的目光，可她并不在意，一手执着蒲扇，漫不经心地扇去眼前水汽。
“长公主这几日胃口不好，县主还特地来厨房煎药，真是一片孝心。”钱大娘有心讨好，半躬着腰笑眯眯道。
裴月回执扇的手一顿，片刻后缓缓开口：“这药，是紫苏煎的，听见了？”
她原本半阖的眸子斜睨过去，嗓音仍是温温软软，不咸不淡，却平白让钱大娘的心抖了抖。
钱大娘讪笑着回：“是，是，是奴看错了。”
怪不得叫她守着厨房门不让人进，她还觉得奇怪，在外院时分明从未听说过乐安县主会进厨房——何况是煎药这种事。心思在肚里打了个转，她又觉得正常，毕竟这会子知道了自己不是亲生的，巴巴地上去讨好些倒也不奇怪。
只是还不让人知道，莫不是怕传出去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钱大娘心里瘪了瘪嘴，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讪笑着目送裴月回二人踏上走廊，一个转身消失在了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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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九曲回廊，再穿过月洞门，便见广宁长公主所居的拾兰苑。
守在院门的婢女远远地瞧见她便行了礼，见裴月回走近，面上却显出为难的神色来。
裴月回有些疑惑：“怎么了？”
小婢女支支吾吾地回话：“驸马来了……让所有仆役都退下了，说不让人进呢。”
裴月回不由得蹙了眉，心中隐约觉得有什么事，片刻后又是莞尔：“阿耶可说了不让我进？”
小婢女愣住了，努力地想了想，只好乖乖回道：“没有。”
“那不就行了。”裴月回朝她眨了眨眼，眸中狡黠一闪而过，“你别告诉别人，我也不说，出了什么事儿我担着。”
小婢女一怔，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
见她神色犹疑，裴月回偏首向紫苏递了个眼色。紫苏会意，亲亲热热地拉过那小婢女的手，东一句“妹妹今日的络子打得真好看”，西一句“我新得了一盒胭脂改日给妹妹试试”，竟是话起了家常。
裴月回抬步往院内走，小婢女还想开口，奈何手被紫苏握着又一口一个“妹妹”应接不暇，竟没拦住她。
拾兰苑主屋的门阖着，原本侍候的婢女不知去处，显得有些安静。裴月回两只手端着茶托，正想着要怎么腾出一只手去叩门扉，就听得门内传来争吵声，是广宁长公主与驸马裴遇。
屋里的争吵声隐隐约约听不真切，裴月回侧耳去听，瓷器落地的一声清脆声响让她手抖了抖。她趁机伸手将门推开一丝缝隙，争吵声便清晰了许多。
“你明明知道她不是你的女儿！”裴遇往日温和的嗓音此刻满含着怒气，让她不禁一愣，这真的是阿耶吗？
紧接着是广宁长公主尖利得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声音：“回回就是我的女儿！我的孩子早就回来了！”
屋里沉默许久，久得裴月回想要推门而入，却在她伸手的那一刻，传来裴遇像是精疲力尽一般的嗓音：“妍娘，你一直觉得她是你和顾衍的女儿。”
说着，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犹如困兽般满是疲惫与绝望：“她分明是顾衍和那个教坊乐伎的女儿。”
伴随着几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广宁长公主往日端庄从容的嗓音彻底歇斯底里起来：“你滚出去！裴遇！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震惊之下，裴月回只觉得双手忽然失了力气，手里茶托再也端不住了，“砰”地一声落地。茶托上的药盏随之发出清脆声响，盏中褐色药汁四溅，松花色裙摆上顿时一片污渍。
一阵脚步声传来，裴月回一惊回过神来，却来不及躲藏，只好立在门边，正好与满脸怒气推开门的裴遇相见。
裴遇脸上神色一凝，随即更加沉了下去，看也不看她，拂袖离去。
“阿耶……”
将要出口的轻唤散于风中，裴月回愣愣地望着裴遇大步离去的背影，垂于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紧接着，屋里传来广宁长公主的声音：
“回回，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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