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两生花（3）
“现在把一些事告诉你们了也无妨，反正出去了之后，你们也不会记得。”苏茜望着满满两车厢的人，摊了摊手。
她并没有夸张，卡塞尔学院对于涉龙族事件人员的善后工作很细，这里面包括了洗脑这一项目，被洗脑过后，人们会完全地忘记他们所经历过的事情，只觉得睡了一个很长时间的觉。
“长话短说，这里是一处类似异世界的地方，那些怪物叫死侍，被它们杀掉后会变成和它们一样的东西。”苏茜俯身，抓着驾驶室内的扩音器说。
人群惊叹，然后窃窃私语。
“那不还是丧尸？”还是那个大学生，他举起手说。
苏茜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继续说：“现在我要砍断后面的车厢，确保地铁一直保持极高的时速，这样我们才能摆脱这些东西。”
她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大量的死侍已经从峭壁下爬了上来，正在疯狂地追逐着地铁。
乘客们也看到了外面的场景，惊叫声不绝于耳。
苏茜放下手中的话筒走出驾驶室，拥挤的人群瞬间为她分出一条通道，她的黄金瞳扫视着两旁的人，苏茜发现，每个人都正在用一种绝望与希望并存的眼神看着她。
这些眼神太炽烈了，炽烈到连黄金瞳都在下意识地闪躲。
苏茜明白，她现在是这些人全部的希望，每一个人都对她报以最深的期待，期待着苏茜能带他们走出这个鬼地方。
她微微低下头，不去直视这些眼神，然后加快了脚步走到第二节车厢末尾，想了想，最终还是推开门，进入了第三届车厢，她准备从这截断地铁，留下一节车厢做为缓冲的空间。
截断地铁，这个行为听起来很难，是个大工程，但是对于混血种，尤其是像苏茜这样具有操纵金属能力的混血种来说，其难度不超过用刀子切开海绵，苏茜只是简单地对连接车厢的金属下达了分离的命令，下一秒，第三届车厢后面的车身轰然脱落，还在行驶着的车厢肉眼可见地快了起来，很快，被扔下的车身就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连带着无数逐渐看不清的死侍。
他们甩开死侍潮了。
人群爆发了欢呼声，但这份欢呼声让苏茜更加沉重了，在他们看来，一个超人正在施展神力保护大家，可只有苏茜一个人知道，不死人，这事没完。
这是尼伯龙根的法则，是它运行的底层代码，那扇门只有在灵魂脱离□□的时候才会开启，没有例外，而且根据路明菲和楚子航的经历来看，即使那个人是龙王，他也必须死，他死也有用。
有那么一瞬间，苏茜脑子里产生过一个邪恶的念头，她注意到第二节车厢里的有一个老太太，不如就让她去死，她不想死的话自己就将尼伯龙根的真相告诉人们，这么多人里总会有几个想活的人，他们会动手，反正老太太也活了这么长时间，应该也活够了，是时候为年轻人做些贡献了。
可当她回头对上那个老奶奶闪着泪光的眼神的那一刻，苏茜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个无助的老奶奶，也许是哪个正在辛勤工作的中年人的妈妈，那个中年人做好了一大桌子饭等着妈妈过来吃，可她就要被牺牲了，被以一种极具正当性的理由牺牲了。
你死了，大家就都能活。
电车难题，这个仅存在纸面上的思维实验，如今却真实地摆在苏茜的眼前，供她选择。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逃过一劫的兴奋，他们在向苏茜挥拳，那是人们对于大英雄献上的敬意，可苏茜只觉得脊背发凉，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涌了上来，她将帽衫的帽子又向下拉了一些，用来掩饰她苍白的脸。
而就在苏茜满脑子浆糊，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这辆疾驰的地铁却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哀鸣，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强得要刺穿人们的耳膜，所有人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可这鬼魅般的噪音还不是最让人难受的，乘客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左右的男孩子突然指着窗外大喊：“地铁慢下来了！”
人们陆陆续续地看向外面，他们脸上的表情也一个接一个的凝固住了，他们呆立在那里，直到第一声哭声响起。
“我们要完了！”一个穿着旧西装的中年男人率先崩溃，手中公文包掉滑了下去，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放声哀嚎。
一瞬间，哭喊声再次充满了这两节车厢。
窗外，废弃的大楼不再向后退去，而是静悄悄地待在原地，似乎在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注视着这里。
换句话说，地铁停了。
这辆带着他们逃离死亡的诺亚方舟，停了。
苏茜惊恐地发现，她刚刚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点。
地铁依靠城市电网提供动力，它看似永不停歇，可一旦供电中断，那么这条金属长龙就会在短时间内变成一座座沉重的铁棺材。
而这里…是尼伯龙根，这里没有鲜花，没有阳光，更没有电。
沉重的现实将苏茜的拖延目的彻底粉碎，关于尼伯龙根之门真相这个她不想，也不愿意提起的事情，再一次明晃晃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脚下在微微震颤，那是远方无数死侍疯狂的脚步。
“姐姐，我们该怎么办？”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蹿到了苏茜身边，她脸上鼻涕和眼泪混在了一起，女孩抓着苏茜的手使劲摇晃，“姐姐你是超人对不对，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苏茜避开了小女孩灼灼的视线，沉默不语。
“姐姐你说话啊。”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更急了，见到苏茜闪躲的动作，女孩愣住了，过了几秒后，她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后退了两步，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姐姐求求你带我们出去。”他哭得扭曲了五官，她声音虽然含糊，但依然可以辨认，女孩后背立得直挺挺的，挤成缝的眼睛死死地锁着苏茜，“我妈妈还在等我回家，她见不到我一定会很难过的。”
她从背着的书包中拿出一张橙色的奖状，然后挪着两条跪着的腿蹭到苏茜身边。
“姐姐，你看，我期末考试考得很好，进步超大，这是老师发给我的奖状，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呢，姐姐我不想死，姐姐我求求你了。”
女孩使劲地将奖状往苏茜手里塞，苏茜低着头，不敢看她，那双一直亮着的黄金瞳忽明忽暗。
又一个人跪下了，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老阿姨，身上的碎花薄上衣洗得发旧，她拼命地磕头，嘴里说着苏茜听不懂的方言。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最终，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苏茜的耳边充满了各种语气的恳求声，这些声音像是极冰的烈酒，逼她清醒，又让她晕眩。
地面的震颤比刚刚大了一些，远隔万米，苏茜仍能感受到死侍潮的快速逼近。
她一扶额头，才发现她的脸上已经满是汗水，苏茜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狂跳，一种撕裂般的感觉正在她的全身游走，这种痛苦让她浑身颤抖。
哀求声像是噩梦，苏茜颤得更厉害了，她的黄金瞳闪烁得也更加剧烈，终于，在一次长达十几秒的双眼紧闭后，当苏茜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的黄金瞳熄灭了，黝黑的瞳仁中，有某种灰烬正在飘散。
“够了！”她握紧拳头，大吼。
她的声音如同当头棒喝，人群的哀求戛然而止。
苏茜再次沉默了，良久，她才用没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嘴边喃喃：“我也是…没有办法。”
女孩的话让她想起，她的妈妈也在等她回家，苏茜想回家，想回到妈妈身边。
至于别人会怎样…她闭上了眼睛，她不敢去想。
“想从这里出去，非常简单。”苏茜转过身，背对人群，人们只能看到她连帽衫下的纤细背影，和她微微颤抖的双拳，“死一个人，死一个人就行，死一个人…那扇门就会打开。”
压抑的氛围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一个穿着格子衫的精壮男人站了起来，他的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丝疲惫：“你确定吗？”
突然，所有人的身上的手机快速他们身上脱离，然后像是有生命一般地向苏茜飘了过去，这些手机像是围绕着苏茜的卫星一样，在她身边环绕。
苏茜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可下一秒，这些加在一起价值几十万的工业结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无声地化为了齑粉，粉末在空中飘散，落满了整间车厢，金属最原始的味道刺入每一个人的鼻腔。
“确定吗？除了相信我，你没有其他选项。”苏茜睁开眼睛，看向了那个男人，变快了的语速中，她似乎卸下了某种负担，“我说死一个人就能出去，那么就是能出去，怎么死都行，不光是被那些死侍杀死，被你杀死也算，只要那个人死了就行。”
“好，好。”男人咬了咬牙，他暗沉的脸开始变得狰狞，他从怀里掏出一把老式水果刀，野狼一样的眼神在人群中扫视。
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了跪在苏茜身边的小女孩身上，他用腿扫开跪在地上人们，几个箭步冲到锁在苏茜身边的女孩旁边，拽着她校服的领子，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男人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说：“我杀了她，我就能出去？”
被他拎小鸡一样拎在手里的女孩一瞬间崩溃了，她抖得很厉害，像是在严寒中只穿着单衣，女孩拼命地想从男人的手里挣脱，瘦小的手臂不停地向苏茜这里够。
“姐姐！”女孩哭得更厉害了，“姐姐！我不想死！”
女孩的哭喊像是引爆了的炸弹，那一瞬间，苏茜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
除了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地面震颤和女孩的哭喊，车厢内就没有其他声音了，刚刚还将苏茜像救世主一样跪拜的人们，不说话了。
突然，一个瘦小的寸头男人不再跪着了，他换了个姿势盘腿坐下，柴火棍一样又黑又干的手臂拄着大腿，探着腰冲着苏茜喊：“能不能行，给个痛快话，这么多人等着呢。”
“我要个肯定的答复。”男人将手中的水果刀稳稳地抵在女孩脖子上，平静地看着苏茜，“我知道你们这样…高于常人的人，对于名誉爱惜得很，你手上不想沾血，所以，只要你说一个对，杀了她就行，我就立马动手。”
“她…她太小了，换个人吧，而且你没听到吗，她妈妈还在等她回家。”
苏茜的声音在颤抖。
这几秒，是她在觉醒了龙族血统之后，第一次在与人类对视的情况下产生恐惧，她怕了，她怕了这个男人毫无杀意，但又杀机尽显的眼神。
是的，混血种超越常人的敏感告诉苏茜，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中没有杀意，但苏茜毫不怀疑，只要她点头，下一秒，女孩脖颈上的大动脉就会喷出几尺高的血花。
“好，那你指一个。”男人干脆地将已经吓傻了的孩子扔回地上，他用刀尖在人群中游移，“你指谁，我就杀谁，你点不出也没关系，那我就随机杀一个。”
被刀尖对准的人立马低下了头。
“不是，凭什么啊，谁还没有个妈妈了。”寸头男阴阳怪气，“要我说就杀了她得了，别人都是成年人，总要挣扎一会，就这个小孩子反抗不了，赶紧处理了得了。”
“再多嘴就杀你。”男人将刀尖对准了寸头男。
寸头男赶紧赔笑，然后像只被揍了的乌龟一样缩了回去。
“不过他说的有道理。”男人又看向了苏茜，他一只脚踩住了想往后爬的女孩的衣角，“我知道你做不了决定，但只要你别用你那超能力干扰我就行，杀了她，不光是我，你也能活。”
苏茜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原以为，作为a级混血种，拥有除灭世言灵外，具有最强攻击力的几种言灵之一的她，不会再有事情能让她无力了，她连她那个人渣父亲都能亲手解决，还能有什么事能难倒她呢？
可就是那么简单的几个字，无论对或否，她都说不出口。
“你放开我！”女孩用尽浑身力气挣扎着，她试图爬回苏茜身边，“姐姐救我！”
男人的眼中极其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不过很快，这丝火苗便消失在他深海般漆黑的瞳孔中，他举起了手中的刀，轻叹一声。
反着血月暗红色月光的刀身上，模糊地映出跪在地上看戏的人群与发疯般扭动的女孩，随着男人高举的手臂，苏茜那低头不语的样子也出现在了上面。
“等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响了起来。
男人一愣，握着刀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他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苏茜也看了过去，发现这个站起来的人，居然是她刚才注意到的，那个第二节车厢的老奶奶。
人们自觉为她让开通路，老人迈着颤颤巍巍的脚步走了过来，她先是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已经呆住了的女孩的头，然后伸出那干枯得皮包骨的胳膊，将男人的握着刀的手拉了下来。
老奶奶慢慢地将刀尖放在了自己的喉咙上，笑着：“那个孩子还有很长的未来，杀我吧，我活的已经足够久了，够本了。”
老奶奶的眼神很慈祥，她拍了拍男人僵硬的手臂，“孩子，不要有心理负担，你这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救人。”
男人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怪物们就要来了！”人群中有个人指着后面惊叫起来。
人们向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远地，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死侍的微小身影。
“快点动手吧。”老奶奶的声音也变得有些焦急，“再晚就来不及了。”
而就在这时，地铁的驾驶室发出了一声巨响，然后在冲天的火光中轰然化为灰烬，车头处瞬间出现一个巨大的豁口，浓烟直冲天空。
“跑！不要回头！”苏茜的身体颤抖着，“一直跑，直到你们跑出了这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男人放下了刀，皱眉。
“是我软弱了。”苏茜深深地呼吸着尼伯龙根里只有她能闻到的，充满血腥味道的空气，“军人的最高荣誉，是死在冲锋的路上，是我忘记了，是我害怕了。”
“我的身体中…流淌着与你们不同的血液。”苏茜再次转身，背对人群，她面朝着死侍军团的方向，说：“但与他们相同。”
“我们这种人，注定要与那群怪物不死不休，但这是我们肩头背负的责任，不是你们的，所以…如果真的要有人死在这里的话，那么，那个人应该是我，我会为你们拖出足够长的时间再死，你们只需要沿着轨道一直跑，一直跑，就可以了。”
直到这时，苏茜才真正觉得轻松，浑身的痛苦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她从未经历过的舒畅。
在众人的沉默中，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愣着干什么？”她故作轻松地说，“给我陪葬啊，我倒是不介意有人跟我一起死。”
男人一把拉起了地上的小女孩，然后一把将她背在背上，他站在原地，深深地看了苏茜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跑。
紧接着，跪在地上的人们纷纷起身，也跟着男人跑了起来。
“丫头…你…”老奶奶拉着苏茜，还想说些什么，可却被苏茜操纵着几块刚刚被炸飞的金属碎片包裹住，直接送到了逃亡的人群中。
很快，人群就跑远了，这个世界似乎短暂地，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血月更盛了，暗红的月光打在苏茜身上，染红了她英气的马尾。
“这样看起来有些像诺诺呢，那个死丫头，应该正和凯撒在哪个海滩上野呢吧，真好。”苏茜摸着发梢，自言自语。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死侍还有一小会才能冲到她的面前，苏茜慢慢地蹲了下去，抱头，微微啜泣。
口袋中那瓶香油掉了出来，她有些懊悔，忘了这件事了，应该让他们谁帮着把这瓶香油带给妈妈的，妈妈那里还等着用。
不过也没事，香油吗，再买一瓶就是了。
只是，妈妈得自己去买了。
苏茜抬起头，摸去眼角流下的泪水，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那悄然熄灭的黄金瞳又再次被点燃，而且，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明亮炽烈。
“楚子航啊楚子航，我不想去想你，可我这个时候必须想起你。”
苏茜的身后，地铁那仅存的三节车厢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紧接着，从那爆炸的车头处开始片片碎裂，尖锐的金属碎片像是流动的银河一样升起，盘旋，最终在苏茜身后组成了一张巨大的金属幕布。
密密麻麻的碎片上下起伏，它的尖端对准了疯狂冲向苏茜的死侍们，似乎正在蠢蠢欲动，只等着它们的主人下达攻击的命令，它们就会如同最凶残的蜂群一样展开对怪物们的屠杀。
“你和…路明菲真是给我做了一个好榜样，你们进入了尼伯龙根，但谁都没死，你们杀了龙王。”苏茜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笑，随后她的眼神却愈发变得坚定，“我啊，我没有你手中的神兵利刃，也不如路明菲的血统高贵，但…我也不想就这么窝囊地死了…”
悬浮与半空的金属碎片突然暴起，无数利刃以一种肉眼根本无法看清的速度在死侍群内横飞，刚刚死侍群们那嗜血的气势还像是冲锋的斯巴达军团，可现在就只剩下了漫天飞散的血肉。
如果将这群怪物视为一个整体，那么人们会惊讶的发现，这团巨大的生物，在那个纤细的女孩面前，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苏茜，这个看起来略显单薄的女孩子，却以一己之力，强行截停了死侍军团。
看着如镰刀下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的死侍潮，苏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酷，她迈开修长的腿，踏过第一个倒在她面前的死侍尸体，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入那片尸横遍野，她的左边是无数将倾的大厦，右边是远方的如山的海潮，血红色的月光下，满地的尸体与成河的鲜血中，此刻，她像极了从地狱中杀出的死亡女神。
“我苏茜…也想试试看，试试看能不能也像你们一样，杀了这里的龙王！”苏茜仰头看向那轮血月，眼神中满是决绝与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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