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人类亲人

我望向他，很明显，我看到了愤怒。刹那间我便理解了他的愤怒，他觉得一个狐妖对人类亲人的思念一钱不值，低贱至极。

        他缓和了声音，问道“为什么要去烦扰他们呢？”

        他的话让我吃惊，但是还没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许这就是我一直等待的问题，也许这就是他长久以来未曾说出口而我已经感觉到的问题。

        我想告诉他，在你消失不见的时候，你的两位哥哥一直在寻找你，难道这不令你感动吗你就不想去找他们吗？可是这话听起来一定像好为人师的人类的话那般——貌似正义有理，但极度愚蠢无用。

        然而，这并不愚蠢，至少我觉得不。

        他抱住手臂斜靠在墙上说，“我并不想对你有任何评判，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还会送给她那些礼物？”

        我经常会悄悄将些物品送到远在长安的外婆房中。

        我说，“我无法忘记我对她造成的痛苦，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

        他沉思良久，默声不语。

        “你想让我忘记他们吗我可是他们抚养长大的啊，我怎么能够忘记她，难道你能忘记我吗？”我责问他，话语中带着怒气。

        “当然不会，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存在，我就不会忘记你，这点我很肯定。可是其他人呢我根本不会在乎他们。我不会再跟他们说一句话，甚至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我点点头，可是我讨厌他的这番话，他让我感到害怕。

        他继续说，“我有味觉，有视觉，有听觉。可我不能对周遭的人坦白我的身份，别人永远都看不见真实的我，即然如此，又何必再去与他们交往！这些对你，就真的没有困扰吗？”

        我说，“事情并非如此，没有人类陪伴，你认为你的感觉、视觉、触觉和味觉还能持续多久”

        他脸上又出现了迷惑的表情。

        我说“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为这些事争执，重要的是我陪伴着你，你陪着我，我们是一起的。”

        他说“我烦扰你了，可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你想我陪你去找他们，我愿意。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

        我踮起脚尖，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口，我知道，这一吻可以抹平我们所有的情绪。

        他说“我现在口渴了。”

        几个小时之后，我们手挽着手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好像一对普通的人类情侣。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被我们遗忘了。似乎我不曾去想见我的人类亲人。

        ……

        冬去春来，又一季。

        春雨绵绵，渗透了姑苏大街上的每一叶新绿，渗透了铺石广场上的每一块石头。连绵的雨丝，更似串成细线的光亮，渗透了空旷的黑暗大地。

        清明游行，刺史与刺史夫人双双出席，与民共乐。

        再次的，我们迷失在人类的茫茫大海里。美妙的音乐，轻轻拂过每个人的身上。

        人头攒动的街道上，不时飘来阵风细雨。

        我的身边尽是红男绿女。

        美妇们一个个身着抹胸与薄纱，美好若隐若现。

        挺着宽胸的男士，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锦缎外套，有如公鸡炫耀着羽毛丰润的翅膀。

        人类元气的芬芳，正为我们的饥渴慢慢加温。

        雪白的裸肩，雪白的颈子，强壮的心脏不断的脉动。

        隐藏在富裕之中的，是各种不同阶层，美丽的刺绣彩饰底下，花费的是多少劳心苦力。

        我聚精会神于这美好与热闹之上，压制内心里对人类元气的渴望。对我来说，这很容易做到，之所以带鹤年来参加这人类的清明游行，就是要提升他的自制力。

        偶尔，有眼光盯着我们，那些眼光带着暧昧的期待。

        我们的风华使他们脚步顿住，甚至有女人故意将披肩落在鹤年身上，我朝鹤年挤眉弄眼。

        女人们的喃喃细语，男人们的纵声喧哗，在我们的身边扩散。

        这些气味，这些各不相同的引力，在我们身边弥漫。

        音乐不停的荡漾，人类的音乐！

        饥饿令鹤年更难忍了，那已不止是渴念而已，那是他的身体在戳刺，在索求，这种感觉我懂。

        “总有人该死，吮吸元气只须片刻；这里，那里，都是美妙元气！”他急促地说着。

        “青青，你看那个穿着铠甲的威武男子，元气是多么诱人啊。”他知道我也有着对元气的渴望。

        我告诉鹤年，必须克制！

        但我从鹤年急切的神态来看，他还远远不能禁受这等考验，我太急于求成了，我们非得出手不可，我犯了大错。

        对于心性未定狐妖来说，这根本就是罗网，这根本就是诱导犯罪，在这样的人群中，我们没有可能悄悄吸取元气而不被人发现。倘若此刻放纵自己，这个大街将陷入大慌乱；不行，我们只好尽可能的温文儒雅，慢慢移向人群的出口。

        在远远的那面墙壁，金银细线编织而成的帷幔下，就在我自己的眼前，好像某些幻象骤然出现，我看见了妲己。

        妲己怎么会在这里？！（我知道她的本名不叫妲已，但是我不知道她的本名是什么，也许她自己也早就忘记了，姑且就叫她妲已吧），我心中满是惊恐！要打起来，我肯定不是她的对手。

        倘若曾经对我有过召唤，我从没听见；倘若现在有招呼，我并没感觉。

        她只是在那儿默默注视我们，一个美艳绝伦的怪物，穿着穿袒露胸臂的宽领服装，骤然出现在那里，她的美让人们目瞪口呆，心荡神驰。

        她的面容炫丽魅惑，双瞳秋波点点；只是，在电光石火的刹那，美目闪亮，当她的声音传来时，那么低沉而富有挑逗性，逼得我凝神专注聆听：“青青，我一直在寻找你！如今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我呆呆站立，目不转睛。

        在人群当中，她美得令人心碎！然而，注视她时，我看到的是可怕画面：失去元气的死人脸、火炬点燃的空地、模糊的咒语。

        我所知无论人类或非人类，没有谁比她更具魅惑力了，几乎令我甘为她的奴隶。老天爷，这是爱慕，这是超越一切的情感，所有我过去的恋情，与之相比，不过是梦幻泡影罢了。

        在悸动的当儿，她似喃喃在对我诉说：“你是多么呆傻啊，竟然不知道真情。有谁能爱我们，如我们俩的彼此相爱呢？”她温柔低语，嘴唇启合。

        有别的人在注视她，我看到他们呆呆痴痴地向她挤过去，看到她不予理睬，看到她低下头，身旁的光线，更烘托出她的出尘之美。

        我向她移动过去，她好像举起了右手跟我打招呼，但是又好像没有；她转过身，我看到一个年轻男孩在我前面，年轻男孩宽肩窄腰。她打开门，男孩转身离去，她又再次招手了。

        我骤然疯狂，思潮汹涌。

        我跟在她后面，好像我们之间从没有任何纠葛嫌疑，好像轩辕坟下没有牢笼，她不是那个古老可怕的杀手，我们在一起，一定平安无事。

        我们纯粹是为了□□，□□救了我们。我自己永恒不灭的巨大恐惧，并未呈现在眼前，我们航行在平静无波的大海上，而前面就是熟悉的灯塔，到了我们彼此相拥相属的时刻啦！

        我们处在一个明亮的房间里，华丽而秀美，大街上的声音似已离得很远。她把我拉近，站在窗前，从高高的窗子里，看着人潮来来往往，模糊而没有间断的人声，似乎在诉说这里的安全与隐秘。

        我伸出手拥抱她，感觉到她的心靠在我的胸口跳动。我大声叫着妲己，试图警告她，告诉她，我们的命运已注定，我们的生命正在一寸一寸地流逝，我觉得自己已发疯了。

        她低声呢喃道：“不，不，我的青青，这里除了安谧和甜蜜，一无可惧，你正躺在我怀里呢！”

        我突然发出低语，我哭得像个离家流浪的孩子：“我想回家，我想外婆，我想娘亲！”

        她低声安抚道，“好的，好的！”然后张开嘴，吸食我体内的元气。

        到这时，我才从她的魅惑中稍弱清醒了一些，我是被她魅惑了，我中招了。

        我大声叫着：“快停止，快停止，你这个贱货。”我动弹不得，神魂颠倒，但我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在啜饮我的元气，如果不能阻止，我就会成为一具干枯的尸体。

        我的两膝发软，我觉得自己被她抱紧，元气从我身躯奔流而出，那是妖怪的强烈意志在驱使，我没办法叫停。

        “贱货！”我试图大叫，我用力再用力，让这个咒骂语直往喉咙跑，终于咒骂语冲向嘴边发出来，连带我四肢的麻痹也冲开来“贱货！”我又大喊，我逮住她，用力投掷，将她摔在石板上。

        我又紧紧抓住她，拖着她前行，她的脚在石头上摩擦，她的脸一片暴怒。我抓紧她的右臂，把她的身子摇过来晃过去；她的头缩着，视线不明，也没办法推测她身在哪里，当然更没办法抓住任何可以支撑的东西。

        元气从她耳朵、眼睛和鼻子流了出来，落入我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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