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绍兴八年春
绍兴八年春。
船行驶在运河上，两岸嫩柳抽芽，雾面朦胧。
刚刚胡娘子派人过来传话让顾晚晴立马过去一趟。
她揉着惺忪的双眼，极不情愿的出了门。
他们一家人在船上已待了月余，日日无事，像今日这般着急，按照沈禾的话说，事出反常就是幺蛾子。
当顾晚晴推门进去，只见他爹顾长青正一脸慈祥的望着自己，眼神中略带着些矛盾。
她的娘亲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只是眼角带着余红，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看似激烈实则压倒性的争论。
“晴晴，快到娘亲这里来。”胡娘子弹得一手好琵琶，她的声音亦如琵琶，悠扬婉转。
以前经验告诉顾晚晴，每当她爹娘待在一起是这种氛围的时候，幺蛾子就还挺大。
“晴晴你猜我刚刚在外面碰见谁了？”胡娘子紧紧拽着顾晚晴的手，显然心情激动。
“谁呀，莫不是熟人？”
“你还记得当初你爹爹在长岭任职时，借住在我家的那个张家小哥吗？”胡娘子怕晚晴想不起来，连忙补充道：“个子高高的，那脸黑的跟块炭似的。”
“有印象，当初他还想跟着沈禾做她的小厮来着。”顾晚晴脑子里突然就有了印象，那人当初和他们家关系挺好的。
“后来他去了漕运，谋了个差事。我们这艘船上管事的就是他，只是之前我们总是错开了，今儿个才见面。”
“是嘛，这也是缘分。”顾晚晴懒懒的回应着，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在她娘亲前发怒前讨好的摸了摸她的手。
胡娘子伸手轻点了点顾晚晴的额头，小声训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瞧瞧你这模样，莫要被外人看了去。”
顾晚晴刚想反驳，就听对方颇为激动的说道：“他与我说如今南边漕运的生意都是陈家在操持，那个陈家！”
晚晴见胡娘子这副表情，不由想起一段听来的往事。
胡娘子还在闺阁时，曾救过一个陈老太公，还被对方收做义女。不过后来陈老太公辞了官，回本家经商了。
当时胡娘子已经出嫁，刚开始那几年还有书信来往，后来随着顾父几经转折便没了联系。
这段往事顾晚晴能记得，还得多亏这中间有个指腹为婚的桥段。
胡娘子微瞪着杏眸，配着精致的妆容一点儿也不突兀。三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倒和顾晚晴相差无几。
顾晚晴一把回握住胡娘子的手，轻声笑着问道：“您这是想要卖女求荣？”
胡娘子抬手理了理鬓角，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倚在船舷上看风景的顾长青，提高了声量对她说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只是想给你找个依靠罢了。”
顾长青的视线在他俩身上扫过一遍，略带委屈的哼了一声，又重新望向江面。
“生生被您说出了一股高贵范儿。”顾晚晴眯眼笑着，和胡娘子相似的杏眸里闪烁着光，“早就说好了，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可不许耍赖。”
胡娘子听完看着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哀愁，“我的傻孩子，自古人心易变啊。”
“咳~”这时顾长青捏着嗓子接着又咳嗽了几声。
“官人该把窗户关一关了，在外面吹了一早上的风，瞧着嗓子都哑了。”
胡娘子起身给顾长青沏了茶，顺势在他旁边的软塌上坐下，眼睛直直的盯着对方，缓缓说道：“老太爷还健在，我们到了泉州理应去拜访。况且我们娘俩这些年过得”胡娘子边说边抽泣着。
胡娘子后面话的断在抽泣声中，顾晚晴觉得她娘亲估计也说不出这些年我们过得不好的话来。
她爹虽然只是个小官，可是他们家有两尊能生钱的大佛。
胡娘子停顿了片刻，“你别怪娘提起这话，都说有情饮水饱，可是世间薄情的人总是多些，尤其咱娘俩无依无靠的，总要为自己多做些打算。”
“额”顾长青摸着自己的两撇小胡子默默听着，几次瞪着眼想张嘴，最后只是弱弱地说道：“夫人这话过于夸张了。”
胡娘子将头扭到一边，突然轻声抽泣着，“怎么就夸张了？你和别的女人在船头看了一早上的风景，要不是我去寻你，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顾晚晴轻声叹息，早在家里那条老黄狗过世后就该养条新的，遛狗溜了十来年，狗没了可不得溜人嘛！
顾长青一听见胡娘子哭泣的声音，头皮就止不住发麻。立马起身来到她身边示意晚晴让位。
也不顾忌女儿还在这里，慢慢搂着胡娘子给她擦拭眼泪，举止无措。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顾长青哄人的本领真让人望尘莫及。
“夫人不仅生的貌美，气质更是天成，我怎能因为一件衣裳来判定那就是我家夫人呢？想来那衣裳是有些俗气了，夫人就该穿最华丽的料子最时兴的款式。”
“那是自然。”胡娘子靠在顾长青的肩上，眼角的湿意犹在，脸上却洋溢着幸福，“那早上的误会，下次还会有吗？”
“绝对不会。”顾长青和她十指相扣。
顾晚晴懒得看他们两个腻歪，很是心累：“我可以消失了吗？”
“嗯，快走吧。”
顾晚晴忿忿地出了门，用最后的耐心替他们关好了门。
每个家里都有一个食物链，在这个家里，原本食物链顶端是他们大公子顾辞，后来就变成了少夫人沈禾，公子下面便是胡娘子了，胡娘子是老爷的继室，她的下面一层便是大娘子顾晚晴，最底端才是他们家老爷顾长青。
在这个家里矛盾挺多，但能吵起来的一般只有两件事，一件是胡娘子没买到新首饰新衣服，一件是顾长青认错人了。
按照她家少夫人的话说，就是患有“脸盲症”，不能识别人的面部特征。
所以在这个家里，顾长青识人通常是靠服装配饰。
顾晚晴房门合上的时候，旁边的门正好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两个男人。
两人皆身材修长，身着襕衫。因为襕衫与官服的外形相似，已经成为时下学生士子们最爱的服饰。两人的年纪也就二十出头，其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两人便是这个家里位居食物链顶层的两个人物，顾辞和沈禾。
因为一些原因，在户籍上，沈禾是顾辞的夫人。
大宋朝也常有女子在外走动，不过还是多有不便，沈禾多年前便以男子的身份与人结交，所有对外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只是沈禾随母性而已。
这些年时有波澜，二人这兄友弟恭的情分也愈加深厚，不过朝夕相处时间太久，有些人的心思难免就多了，总想把这段关系掰回到正轨上。
沈禾在船尾人少的地方停下，抬手伸了个懒腰，连着一个打哈欠。
“待不住了？”
顾辞打趣道，顾辞如今二十有二，有一双桃花眼，让人忍不住和他对视，对方又总是温和的模样，极易让人产生好感。而且的嗓音天生低沉，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老成。
“呵~，你每天吃饭、看书、睡觉，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
沈禾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哦，若是哪天有兴致了，画画扇子，写首小诗，惬意的不得了。我呢？天下食材一锅煮，少盐少油少辣，这厨子是怕我不能瘦了吗”
“那你想怎样？”顾辞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又觉得动作太突兀转而扶住出船舷。
“我想在泉州多看两天。”
“不行。”
“那可是泉州诶，商贾云集也就不说了，外贸最为发达，不知道有多少新鲜东西呢！”沈禾压低了声音，言语间却十分激动。
她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太久了，从开始的格格不入，到现在的泯然于众。她真的迫切的想要见识一些新的东西，不管是曾经熟悉的或是偶尔听闻的。
“那我问你，多看两天可是真的两天？”
顾辞记得去年邻县闹虫灾，那个县令来请沈禾去治虫，说是十来天就回。结果去了两个月，数封家书都催不回。要不是一直有书信联系，还以为失踪了。
“小弟弟，读书人不要这么酸腐好吗？要不你们先去南安，等安置好了我再过去？”
“我们同岁，没有但是。一起走，等去南安把父亲安置好了，我再陪你回泉州。”顾辞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栏杆，眉眼含笑，云淡风轻。
沈禾乖乖闭上了嘴，心里嘀咕起来，都说年龄是女人不能说的痛，怎么也是男人不能说的痛了。
不过这话沈禾是不敢说的，这么些年她算是看出来了，顾辞就是典型的黑芝麻馅儿汤圆。看起来没有脾气，待人接物最是温和，内里不知道算计着你多少辈祖宗呢！
“行吧。”沈禾小声哼哼着，刚想说等他们安置好了，顾辞就得进学堂读书了，哪来的时间陪她，突然听见有人在叫顾郎君。转头过去，发现来人居然是张大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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