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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进厂


西南街头艳丽,都是染红染蓝的,霓虹灯绿,行人皆欢声笑语地踩着沥青路,对各式各样的茶庄食店走马观花。

        一群唇毛刚出的小毛头结伴迈道,走势张扬跋扈,好不正经。他们嘿嘿下流地聊天,污秽的话语最终转为毫无意义的滥笑。

        他们或十七,或十六,本该读书的年纪却成群来到道上,勾肩搭背着,挤眉弄眼着,哪一天就被乱刀砍死,哪一天就吸上头猝死。不过没关系,爽着爽着人生就过完了。

        “耿辱,带你一个玩算给你脸了,你看看你这鸡|巴什么名字,拗死人了。来,耿辱,带你去见见大佬,记得讲话小心点,说错话我都保不了你……”

        耿辱听着这些人天花乱坠地说,知道他们未来究竟会怎么样,知道他们究竟哪些真哪些假。他闻着泔水潲食的味道,鼻翼里充盈着了世俗的痞息。

        “耿辱,”

        “耿辱!”“你看什么啊,怎么不走啦!”

        他不知何时定住脚,在一间停电的食馆前深深地凝望,里面正一盏一盏地点起烛火,像节日的霓虹灯,填不满黑暗却很漂亮。

        “看什么啊,有什么好看哒?”他们回步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语气溢出不耐烦,推搡着他继续动步。

        耿辱那么一下腿僵住了,他目光还凝视着那几盏烛火,重影虚幻变化。

        他指指,两唇微张:“你们看,有光。”

        混混耿辱在这条西南的路上走了这么多年,突然发现自己累了,他感觉自己24岁的身躯已经容不下他的心。自己疲惫了,真的疲惫了。

        他想往回走,看见了太多23岁、22岁、17岁、16岁的尸体。

        他恍然明白大家为什么都死得这么早了,挥霍掉的时间像透支一样耗掉了所有热情,他觉得自己的心比别人的老得快。

        那燃烧的蜡烛灯火摇曳,他站在那看,盯着它燃尽。他往路的另一边走去,那是一条黑暗的路,所有的事物都平息了,他闻着淡淡的,没有味道的空气。

        抿抿嘴唇,连风都没有了。

        耿辱迈了迈步,一道光把黑暗吞噬了。

        意识回到身体时,他的眼睑动了动,身边围着的人大惊小怪地叫,但最清晰的是耳边萦绕作响“滴滴”的机械声,泵气的呼吸机震雷似地供氧。

        “回来了。”他听到有人说。

        姚陶站在她床边,低腰俯身,在他印象里她是绝对不会这样干的。她用着他听不清的语气问:“耿辱,你有心脏病?”

        耿辱身体温和起来,其实本来是没有的,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又觉得自己必须要有。他现在只是很累,头昏昏沉沉的,可能这就是生命的重量。

        “医生说了,你的心脏位置在左后,这点你知道吗?”姚陶直接问,手抓紧病床的扶杆。耿辱这时候把她的脸看清楚了一点,和周围的白色重影脱离开来。

        “你出汗了。”他说,一句话,用尽了全身力气,氧气罩覆盖住半张脸,声音像失去往日的活力,隔一层厚厚的磨砂感,透过屏障。

        姚陶被他这么一句弄得不知所措,从病床旁起身。她把额上的雨水抹掉,行车六十四小时,一路大雨,也不知道自己来得究竟值不值得。

        在看守所接受审讯的时候,耿辱突发心脏病,一瞬间人事不省,换了好几轮急救,效果甚微,到医院时才发现他的心脏位置不对,人家的都在左胸前,他的在肺后面。

        他晕的时候,姚陶刚和这边警局取得联系。听到这件事时,车程还剩三分之一,她硬是用八小时赶到。

        这时正准备做手术,并为通知书打印了好几份都没人签,姚陶看完手术须知,医生传过来情况好转了。

        手术搁置,本来也没人敢冒风险给他动刀,耿辱幸得没在前胸和后背都开一刀。

        “医药费什么的你不用担心,公家会出。”姚陶免得他花力气问,先说了,打消他的顾虑和乱七八糟的想法。

        耿辱力气回流了一点,苍白着脸笑笑,声音虚弱:“这算工伤吗?”

        姚陶不回应他,免去了他的硬撑。

        没人说话了,周围安静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还在抢救室内,医生正在两米外商讨转入icu的事情。

        他望着天花板,白得不似真实,仿佛他们的讨论与他无关,如同在听外人的情况。

        躺了一会儿,困意袭来,他明明头已昏沉十多个小时,仍有休迷的迹象,他闭眼又睡了七八个小时,期间活得很健康。

        情况稳定,危险期似乎已经过了,最后直接转到观察病房,吊着水,也脱了续命氧气罩,外面的天气难得变好,阳光晴朗灿烂。

        耿辱闻着医院的空气,感觉比看守所里的香甜。

        “你怎么就下床了?”姚陶提着个保温瓶进来,抬眼看见他不安分地离了床位。

        “我是心脏病又不是双腿瘫痪,走两步没事。”耿辱看上去挺精神,自己拿了条毛巾开了个窗。

        姚陶打开保温瓶,汤香飘了出来,但掩盖不住其间的清汤寡淡,她捞了捞底下的玉米胡萝卜,夹了两块排骨。

        距离他病情缓解已经有两三天了,医生允许吃点东西,要少油少脂清淡。

        这边的饮食本就自成一派,卖的菜大多不如昆明丰富,姚陶没办法,只好托局里同事煲个汤,给谁捎就没说。

        “你还跟我担心那狗哥女儿的心脏病,结果你自己的也不行,之前知道吗?还做这么高危的职业,”姚陶给她勺了碗汤,“天天擦枪走火在尖刀上走的时候倒能活蹦乱跳,怎么被个小年轻审两句就矫情起来了?”

        耿辱接过那碗汤,坐下喝一口:“那个小年轻呢?”

        姚陶淡淡陈述,“停职处理了。”她眼皮动了动,又继续,“我看了审讯监控,你倒好,句句都唬他,停职个两星期也算好事,折一折锐气,当给他个教训。”

        玉米胡萝卜排骨汤着实一点油一点盐都没加,喝得他口更加寡淡,“那小子风格够独特,可以提拔一下。”耿辱又啜一口,“怎么没人来叨扰,你跟他们说了,你怎么过来了?”

        “没,”姚陶又说,“我再不过来,你不得死这边。连续三天给你打电话都关机,方瑶那小姑娘又找不到你,直接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想着怎么都要过来汇报工作,顺便来看一下情况。”

        结果很明显,车刚开完大半,姚陶还没赶得及捞他,他便自个犯了个心脏病把自个儿解救出来了。

        关于身份的事情也没说,毕竟她也保不准这边没有些贪污腐败的恶势力,牵连进西南那件事。只是说这人查过了,确实没问题,我还认识他之类的话语。

        姚陶西南昆明分局负责人的头衔还是很有重量,关于假身份证的事情掩掩也就过去了。

        “方瑶那小女孩挺关心你死活的,知道后打了三四个电话问问你情况。”姚陶补充一句。

        “谢谢她啊。”耿辱不知不觉端着一碗汤喝完,下肚后感觉身体滋润了些。

        “有衣服吗?我想洗个头。”耿辱问,这时他已经四天没洗过澡,五天没洗过头,那大长毛本来就黄,出了一堆油后变了个色泽,油腻腻的。

        “还洗头,想再去鬼门关走一趟啊,能给你抹抹身子,都算是大赦天下了。”姚陶严肃地骂,“你敢洗澡我把你头发给剪了,你不知道那医生劝了多少遍术前剪发。”

        耿辱捂了捂自己的头,心里一阵幸运。头可以剪,但漂亮的及腰长发可不行,他留了好几年,怎么能因为小小一场心脏病咔嚓掉了呢?

        “追杀你的人我会派人去查,你就好好静养几天,再出什么意外,来个脑溢血、肾衰竭什么的,我可负担不起。”姚陶帮他收拾一下病房,嘱咐两声。

        “你又知道?”耿辱听到第一句,有些意外。

        姚陶说话不忿:“不就那个小毛头吗?砍的三截手指,你当我西南这么久白待,还有哪家砍手指只剩个‘六’的?”

        耿辱不说话,他一般喜欢只剩个“七”,看上去多文雅。

        姚陶给他投完食就离开,护工阿姨进来开了个电视,他抬头看着,都是些播了好几遍的豪门电视剧,听护工阿姨讲了些话,他才知道自己这个是特护病房,一般只供给高干或是有钱没地花的资本家。

        跟着电视剧又重新学了两天本地话,他总算是把口音矫正回来,那饱受诟病的配音腔反而字正腔圆的,说话听上去终于不再像个捞仔。

        姚陶再来探望他的时候,进门只见耿辱躺在床边,头连同头发往外伸,仰着脸对着四十多岁的护工阿姨撒娇:“阿姨,你就同我洗个头啦,求下你了。”

        他讲本地话的时候实在没有普通话好听,姚陶一皱眉,耿辱听见门开了,够身抬抬眼,结果一扯,心脏又发痛,他捂着自己左胸夸张呻吟:“啊,心痛!”

        姚陶白他一眼:“捂反了。”

        耿辱可能觉得用手捂后背的姿势实在太奇特,把呻吟停下来。

        “姚警官,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飞一下,向往外面的天空好久了。”

        耿辱听上去恢复的不错,声音都响亮了许多,音色比池塘里的田鸡还嘹亮,脸色神采飞扬的。

        她觉得再架几把大钢刀在他脆弱的脖子上,好像也不成什么问题。

        “飞吧飞吧,还没下楼梯就先摔死。”

        对于这个恶毒的诅咒耿辱很是不屑,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鸟既然要飞又怎么会下楼梯呢?只有用鸡儿下楼梯的人才会摔死。

        “医生叫你最好住医院里,出去的话要定期复查,还要吃药控制。”姚陶认真说了说这件事,语音淡淡地飘在空气中。

        “死了算了。”耿辱自暴自弃。

        这几天没人给他送饭,护工阿姨给他去医院食堂买病号套餐,那东西真不是人吃的,比号子里的还寡淡。幸亏姚陶来了一趟,她虽秉持医嘱少油少脂要清淡,但终归是西南手艺,控制不住地加了点油盐酱醋。

        耿辱看着保温瓶里色泽艳丽的西南菜,感恩戴德,这不比瘦肉水捞饭好上一百倍。

        “这两三天我可能没空,你要出院就自己看着办,方瑶说愿意照顾你,到时候你就找她吧。”

        耿辱勺子使得没有筷子溜,动作笨拙又热烈,姚陶见他精神不萎活泼劲儿回来了,又招人喜欢招人厌的。

        “姚队你老盯着我干嘛,又喜欢我啊。”耿辱嚼着炒豆角都要嘴贱一句,声音咯吱咯吱响。

        电视一响就是矫揉造作的主题曲,姚陶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喜欢这个频道,换台器都积了浅浅一层灰。

        因为是本地配音,播完耳熟能详的主题曲后就变了个调调。姚陶看着字幕,半懂不懂的,一路沉默。耿辱拿来下饭,目不转睛津津有味。眼神在那主角脸上就没离开过。

        “你做咩吾爱我啦?点解啊?点解啊?”

        “你想我港咩啊?你港啊?”

        姚陶忽然觉得耿辱的本地话也没和他们差多少。

        耿辱在床上看得起兴,到高|潮处还主动给她讲解:“你看这条女的真的系矫情,我都不懂有什么好港滴,这个男的送她戒指,送她颈链,介还不满意,真的系”

        姚陶已经听不懂他说什么。

        两个人一起待了会,看了会电视,医生来查房,姚陶就走了。她手机一出医院就开始响,接听。

        “姚姐,线索断了,之前那小平头死了。”

        姚陶发动车,“怎么死的?”

        “削后颈,手指也剁了,刀口碰到气管了。”

        姚陶湿润一下嘴皮,眼皮快速张合两下,目光沉静:“距离上一次刚好隔了六天,尽量再查查耿辱以前还有多少有接触的来过这边。”

        “能直接问桃花命吗?”

        姚陶顿顿,“别。”

        万一又水土不服受刺激嘎嘣一下,她想想,那么大的损失可真是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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