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海水的味道
“谁？”陆曼容愣了一下。
“那个诺亚。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在保护他。你几次三番替他解围，顶着流言蜚语，像成年兽类照顾幼猫那种天性一样，保护一机器。”沈灿不紧不慢搅拌一杯咖啡，“恕我直言，没有什么比这听起来更可笑了。保护欲是种很危险的情绪，可能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坏事，你应该知道的。”
“有多危险？”她挑衅地看着他，目光冰冷。
“非常危险。”黑衬衣青年口吻凉悠悠，“保护欲是其余一切情绪发生的土壤，仅次于怜悯和同情。”
“听说他是你前不久刚买的最新款仿生人，是不是？后来为什么又没有留在家里？他的外型无可挑剔，投机取巧迎合了人类审美，你应该不会不喜欢。即使考虑到你早年在孤儿院时的孤女身份，条件反射对年长男性有种偏好或依赖，因此对偏年轻的少年仿生人外型略有不满，以你的性格，应该也不会纵容自己把这种错误的雏鸟情结转嫁到仿生人身上，所以据我分析，至少在坏掉之前，你是不会扔掉他的。”沈灿眯眼看她：“那么就是客观原因咯？犯罪事务司强行征用仿生人，导致你没办法再继续把他留在身边。但你本来就对他有点排斥，正好西里斯又给了你这个机会。在庆幸的同时，你产生了愧疚感。”
片刻寂静。
陆曼容冷冷看他，“你在分析我。”
她注视着他，浑身的血液都冷下来。黑衬衣青年依旧托腮望着她，神情相当无辜。
“别这样看着我，陆小姐。”他平静道：“要我说，你的综合能力确实不错，但这一点，你确实想错了。机器就是机器，和人类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你在尚西研究院辅修过仿生程序学，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们所有的一举一动，都只不过是程序设定罢了。”
“那你又怎么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不是被安排好的呢？”
“看不出你还信宿命论。”黑衬衣青年挑眉，“陆小姐，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不信这些的。”
“你蒙对了。我确实不信所谓的宿命。”陆曼容冷冷道：“我不信任何东西。”
他眯眼看了她一会，忽然莞尔，“那学长的话，你总该相信吧。”
“什么？”
那一瞬间，他笑得有些奇怪，不同于他平常惯有的灿烂笑容，这个笑明显有点微妙：隐秘，可怜，还带了那么一定点讨好，像变质的蓝紫色鲜花。
陆曼容愣愣看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脾气或许的确太冲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通常情况下，她并不会如此暴躁的。这些年来她的脾气已经好了很多，改掉幼年时期易怒别扭的性格，变得更合群，但似乎沈灿这个人的出现轻而易举地把她所有的阴暗面都激发出来了。
黑衬衣青年托腮看着她，看起来相当无辜。
陆曼容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你刚刚说什么？”
“偷偷告诉你一件事，陆小姐。”沈灿故作神秘压低声音，“尚西研究院犯罪心理学专业的最高分保持者，你听说过吗？”
“当然。”她冷淡道:“据说三年前有个学生成绩好到变态，能够准确揣测各种罪犯心理，并在痕迹推演学上拿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分，至今记录都没有被打破。”
“不错不错。”沈灿啊了一声，“那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陆曼容冷冷看他，却见对方神态自如，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预感。
可已然来不及。
沈灿忽然凑过来。
那一刻他们离得极近，他的手故意扣住她的腰。他的声音几乎就响在她耳边。
“是我，学妹。”
走廊尽头忽然响起仿生人的脚步声。
“主人，您吩咐的事都已经做好了——”
声音戛然而止。
“陆，请问还有什么指示吗？”
即使眼睁睁看到主人正以一种相当暧昧的姿势和刚刚空降入组的刺头调查员彼此纠缠，优秀的仿生人仍能保持完全的冷静镇定，甚至只需三秒钟，就迅速更改了称呼，全程面不改色。
“没……没有了。”
陆曼容下意识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猝不及防，她差点摔倒，结果被一双手紧紧搂住腰。
“陆，小心。”
银发少年扣住主人的腰，这是一个绝微逾矩的动作，或许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但在保护女主人和禁止越轨之间，他显然选择了前者。少年有一双浅灰色的瞳孔，太阳穴位置忽然闪烁红点。
“早就听说totol公司最新款智能仿生人被植入了预警系统。当程序设定与自身行为发生冲突时，位于太阳穴的监控报错系统就会发出响声。果然如此。”沈灿吹了声口哨，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嘿，仿生人，其实你这样不太礼貌你知道吗？我在和你的主人谈话，按道理说，你应该识趣走开吧。“沈灿在诺亚眼前挥了挥手指，用友好的口吻说，“仿生人，你还好吗——”
陆曼容拨开沈灿的手，径直拽着诺亚离开。身后响起沈灿的笑声，而且越笑越厉害，令她心里无端烦躁。
“你别理他。”确定已经看不见沈灿了，她终于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他脑子不正常。”
“是吗？可据数据显示沈调查员很聪明的。至少在智力评估中成绩第一。”
“……”
“有时候聪明和智商不冲突。犯罪事务司那套嚼文嚼字的测试题说明不了什么。我说他是个傻瓜他就是。“她冷冷松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主人，您生气了吗？”
柔和的少年音从背后传来。
清冷，温顺，本身没有什么情绪的声音，听着却让人难过。
“……没有。”
她终于停下脚步，扭头看见银发少年依旧站在原地，微微仰起脸来，浅灰色瞳孔在光下闪烁冷光。
“我没有生你的气，诺亚。你说的没错，那家伙的确很聪明。是我太强词夺理了。”她叹了口气，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忽然打了个喷嚏。这个动作显然被仿生人注意到了，少年皱眉望着她。
鼻子痒痒的，一种熟悉的感觉。她心里暗叫糟糕，怎么像是花粉过敏——
“哥哥买花吗？”
路过的小女孩捧着花篮蹦蹦跳跳，凑上前来，“很新鲜的花，可以用来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花篮里有很多种花，什么颜色都有。女孩拎出一束白玫瑰，笑眯眯递给他。盛开的白玫瑰，十分新鲜，甚至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喜欢？”诺亚低头注视着那束花，重点显然歪掉了。
“是的，喜欢。”陆曼容吸了口气，“人类一种难以控制的情感，表达对某个人的认可。”
“认可吗？”诺亚冷静道:“就像我对主人一样吗？”
陆曼容噎了一下。
少年仿生人的自作聪明显然没有用到正确的地方去，不仅没有激发对方的沟通欲望，事实上，恰恰相反。
“差不多吧。”陆曼容含糊其辞，心里苦笑自己为什么要自讨苦吃，跟一个机器人解释这个问题。
“原来是这样。谢谢您耐心为我解答。”诺亚却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像是掌握了某个新知识一样，用极其清晰的声音道:“那么诺亚最喜欢的人就是主人了。”
“……”
陆曼容觉得再放任下去，可能会导致事态向某种奇怪的方向发展，事实上，二人的一连串对话已经吸引行人好奇的目光了。
遂转移话题，拧眉看向卖花的小女孩，“倒霉，冬天也会花粉过敏。”
“确实奇怪。”诺亚冷静看向那束白玫瑰，“据统计，蔷薇花科植物通常在每年五六月开放，没想到冬天也有鲜花。”
“只要精心照顾，哪里都有鲜花。”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陆曼容扭头看去。
年轻的花店店员腰系棕色围裙，笑容灿烂。
fresh鲜花店。
位于街角的花店，日光透过玻璃橱窗洒落，空气温暖微潮。玻璃外寒风呼啸，店内却舒适得像春天。天花板吊满藤蔓，各类水培土培植物茂盛生长着，整个店被温暖的木质调气息包围。
陆曼容刚朝花店走过去，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拖着长腔的调侃。
“怪不得你不急着回事务司。原来工作时间摸鱼啊。”
“布雷司？”她扭过头来，愣了一下，“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还不是想陪你一起找找线索。”棕发青年摸了摸耳朵，笑眯眯道：“好歹也是老同事了，把你一人扔在案发现场不太好。”
“陪我一起？你才没那么好心。”陆曼容冷嗤，“准是看到哪个好看的妹子，想买束花献殷勤吧。”
“得了吧。这些假花有什么好看的，化学物质合成的仿生花。陆曼容，我真的对你很失望。”布雷司连连摇头，“连这都看不出来。现在no1城区哪还有鲜切花？就这种玩意，白给我我都不要——”
“有花期在冬天的植物，先生。对它们来说，冬天比春天更合适。”
忽然响起一个悦耳的男声，“而且先生，fresh花店的所有鲜花都是真实的。我的意思是，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曾经活过的，都是一种真实。”
片刻寂静。
布雷司瞪着店员，显然被噎了一下，脸色迅速变质。
“承认吧，你就是不想被发现你的智慧比不上一个仿生人。”陆曼容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所以你恼羞成怒了，布雷司。”
“胡说八道！”布雷司忿忿不平，骂骂咧咧，“我这么英俊又聪明，怎么会比不上一个仿生人？”
年轻的店员有一双蓝色的玻璃质瞳孔，浅亚麻色的头发，白色衣服，棕色围裙，一对手环却是极其鲜艳的亮黄色，且散发某种廉价糖精味道。
“仿生人研究所那帮老古董想出来的把戏。”布雷司对她耳语道:“他们觉得高饱和度色彩能激发人们的购买欲。真见鬼，哈，就凭这些劣质机器人——”
察觉到诺亚的目光，布雷司语塞片刻，硬生生把话头掰了过来，“额，我不是说你的仿生人，曼容，别这么看着我。你的诺亚是totol最新款嘛，和以前的旧系列完全不同，被哄抢一空都来不及呢，哪还用搞这种低级促销手段。”
“比如这款艾文。难道你没听说过吗？曼容？”布雷司吃惊地看着她，“作为被诺亚全面淘汰的老系列艾文款仿生人，因为出现过大批次质量故障问题，还打过官司，没人愿意买，销毁了一大批。但还是留下了太多，工厂消化不了，就流入各种地方当免费雇员。比如这种花店员工，仿生人卖仿生花，真有够搞笑。”
即使被当众毫不避讳地议论着，编号艾文的老系列仿生人笑容依旧灿烂，仿佛大脑完全剔除了任何与愉悦相反的情绪，平心而论，这种笑容或许是可以感染人的，只是一直笑着，就变得有些廉价。又或许，无论什么都是这样的，太多了就不会被珍惜。
对此它的替代品——最新款诺亚，后者那种冷静沉稳性格显然更引人青睐。
“小姐，想买一束花吗？您这么美丽，如果多一束花就更好了。事实上，比起花朵的颜色，气味更是一种区分凭证。就像蔷薇的甜蜜，代表十三世纪公爵做派，象征等待爱情的铃兰，味道则微微发苦，据说犯罪事务司司长李斯特，总喜欢在胸前佩戴一朵黑色郁金香。每个人都有他们独有的气味。”
“看来你很精通。”
“那当然了。”店员艾文露出雪白牙齿，“我一直都在这里的。卖过的花比见过的人都多。小姐，买束花吧？尽管今天不是情人节，买束玫瑰也是不错的。”
出于程序设定，店员的笑容有种简单的美好。隔着玻璃橱窗向外看去，对比初冬街道上光秃秃的树木，这座小小的温室花房产生了某种奇异的近乎幻觉的美好。
站在澄澈日光里，陆曼容忽然有些困倦，“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气味？”
店员艾文闻言扭过脸来，一双蓝色的玻璃瞳孔注视着她。
“海。”他忽然说，“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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