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崽崽女王
不知睡了多久，那男人挠得她心痒痒的嗓音渐渐在她脑海里隐没，取而代之的是她对自身所处危境浓烈的感知。
黛西恍惚感觉自己像是被搁置在温度适宜的蒸笼里，四周扎眼的莹白火焰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浑浑沌沌睁开眼睛，天花板上正发出通亮的纯白荧光。她想抬手遮挡眼睛，却察觉自己的手臂竟然连抬起来都异常艰难，恐慌渐渐弥漫了她整颗心脏。
余光瞥到整齐排列在她身旁的，是在荧光下溢出寒芒的手术器械，黛西使劲从手术台上颤颤巍巍地坐起来，仅仅这个动作便致使她呼吸急促，全身都似乎脱了力。
周围看不见人影。她的蝠翼不知为何呈展开状态，收也收不回来，但又飞不起来。她身上的泥土和雨水已经被清洗，浑身洁净且干燥，衣服换成了一条简单的白色长裙，像是给病人套上的。
想起了什么，她再次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触感滑腻，似乎连一点刮伤的痕迹都没有了。甚至连手臂和蝠翼上的伤口，也反常地愈合了。
她究竟睡了多久？
像她这样警觉性极高的吸血鬼，怎么可能连被人洗澡、上药、换衣服，都醒不过来？
她知道，她一定是被那个男人下了至少一种药物，既让她昏迷不醒、蝠翼张开，又令她全身肌肉松弛……
此时，她应该就要被解剖了。
可是她心中抑制不住地慌乱，虽然她已经答应了他两次关于解剖她的事，但谁能在自己的事业芽苞初放之时坦然面临死亡呢？她的决心此时又在所难免地动摇了。
当死亡真实逼近的时候，所有生灵的求生欲都会被激发。她害怕被解剖，更何况是活体解剖，她害怕……她想逃……
幸好那个男人不知去了哪里，现在还没有来解剖她。她颤抖着落在地上，光着脚，依靠扶着走廊两侧的铁架子往外走去。铁架子上罗列着用玻璃罐盛着的各种生灵的器官，底部严格地贴着标签，标签上用黑色墨水写的字端正又疏朗。偏偏是在被活体解剖的生灵的器官下，写着这样雅致的字，黛西觉得心底凝结了一层冰霜，冰冷彻骨。
她想起来，这就是那个男人当初牵着她走过的地下室十三层的漫长走廊，那时，他就想在走廊尽头解剖她了。
走了这条长廊大约六分之一的路程，黛西一直利用铁架子支撑着身体，手背接触到了玻璃罐。她留意到，这时她紧挨着的铁架子上陈列着的是吸血鬼的大脑，而紧挨着吸血鬼脑子的，是吸血鬼的眼球。她想起了战斗机上的那个催眠装置。
没错，那些东西就是这样被发明出来的。
那她的器官又能促进什么东西发明呢？
不……不要，她不要就这样死掉。
离手术台有些远了，这边光线昏暗，气氛越来越阴森瘆人。吸血鬼一向喜爱这种环境，可黛西在这样的环境里第一次感受到深渊般的恐惧。地下十三层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活着的生灵，和密密麻麻活体解剖摘下的器官。
十三层就只有这一条过于长的走廊，和走廊这一端的楼梯，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黛西踏上厚铁板搭建的楼梯，扶着楼梯两旁的铁栏杆，一步一步往上攀爬。十一层隐约传来几声低低的呜咽，像是落入深井、打破死寂的石子。黛西知道她没有听错，因为当她经过第八层、第七层和第三层的时候，她都听到了这种声音。
她想象不到，究竟是在绝望压抑的寒潭里苦苦挣扎了多久的生灵，才能发出如此悲戚的呜咽声。可她没有办法在陌生且危险的地方随意乱闯，她此时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她只能逼自己忘却那些一丝丝钻入她的耳膜、令她心脏血液凝固的呜咽，怀着对生存越来越强烈的渴望，微微喘着气往地下室入口走。
离地面洒下的光亮近在咫尺。她好怕那个男人马上就从这条楼梯上走下来，把她抓回手术台解剖。她抓紧铁制栏杆的手指紧得苍白，小腿都在发抖。
此时，她满心害怕的司徒穆，就在离地下室入口所在的屋子不远处的客厅，和人类联邦的三位最高领导人面对面谈话。
司徒穆身上仍穿着白大褂，是因为他之前正要解剖黛西，却被这群人打断了。
他们越过广袤的陆地和海洋，从南半球千里迢迢赶来北半球，自然是有极重要的事情必须和司徒穆当面商榷。人类联邦元首说：“司徒博士，我们此次来打扰您，是想确认一下，两天前，写在指挥板上的字是不是您的意思。”
“是。”司徒穆回答得很干脆。
联邦元首沉默了一阵，说：“您说的计划取消，是指哪一部分计划取消？”
“全部取消。”
司徒穆的话音一落，坐在他对面的三位联邦最高领导人无疑全部陷入了震惊之中。
他们筹备多年的计划，说取消就取消？
联邦元首说：“您可否将原因告知我们？”
“我不想让全球生态再次遭到严重破坏，这会影响到所有生物的生存，包括人类。”
这话听上去很有说服力，可事实上，司徒穆之前从未在意过生态之类的问题，他甚至觉得世界就在此刻毁灭也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联邦元首心中不满，这个疯子之前可说什么都不会改变计划，怎么偏偏在关键时刻猝不及防变卦了？可元首面上只能谦恭道：“司徒博士，虽然您没有明说，但我们一直以为，我们都是在按照您的意思办事。”
司徒穆说：“现在，你们同样照办就好。”
说完，他居然就要起身往门外走去，全程才说了几句话。三位联邦最高领导人都起身叫住了他：“等一下，司徒博士，请允许我们再占用一下您的时间，我们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和您详谈。”
联邦首长之一说：“实在是因为我们要和您谈的事情太过重要，关系到了整个人族的发展。”
司徒穆有点后悔。当初炽圣教会的统治毁于一旦后，陷入恐慌中的混乱的人类和前来请求他的精灵都总是打扰到他，他只好在人类的养蛊游戏中一手推动了这三个人类当上领导人。可他后悔选择这三个了。
跟菟丝花似的，什么事情都喜欢麻烦他。
黛西终于走到了地下室入口。如果吸血鬼有心跳，她这时心脏一定要跳出嗓子眼了。她轻手轻脚地从地下室的第一节阶梯走到地面上，紧接着看向窗边，正想通过爬窗户的办法悄悄逃离这栋房子，枪支上膛的声音陡然自房间外仓促地响起，没等此时速度格外慢的黛西走到窗边，好几道银色枪口就齐刷刷瞄准了她。
“不许动！”持枪的人类在门外厉声高喊。
黛西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她现在的五官感知灵敏度低得可怜，连察觉到门外走廊上原先站着人类都做不到。她听见持枪的那几个人类士兵中，有人议论：“她是纯种吸血鬼。”
还有一个士兵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脸庞上，满眼的惊艳：“都说纯种吸血鬼美，这也太美了……”
气势明显像队长的人横了他一眼：“看什么呢？赶紧去报告上级！”
“可这是司徒博士做实验的地方。”最先开口的人提醒道。
“那就告诉司徒博士，地下室的吸血鬼跑出来了。”队长严厉地回他。
“不用你们叫他！”黛西大脑迅速反应过来，说，“让我自己去见他。”她想清楚了，与其被他发现她逃跑，还不如她自己求他放过她。
队长眉头紧锁，沉思着没有开口，那个被黛西的美貌震撼的男人劝说道：“听她的吧，她是司徒博士的试验品，我们可千万不能把她怎么样。”
“也行，”队长将枪口抵住黛西的脑门，“但你要是敢乱来，我们这子弹可不听使唤。”
“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那男人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队长看了过来。
“没什么。你不觉着这小女孩美得……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就是太美了，你怎么对她这么凶？”
“我不管她长什么样，”队长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她可是吸血鬼。”
另一个队员客观陈述：“她不是你想象中的小女孩，这个模样的吸血鬼，看起来只有人类女孩十三四岁大小，实际上至少有二十几了，不可能比你小多少。”
他们说话间，黛西撑着墙，动作迟缓地从房间内走到了过道。走廊上站岗的士兵更多，无一不向她放射出犀利的视线，银色的枪口像第三只眼睛那样直指着她。
她循着谈话的声音往客厅走去，果然找到了司徒穆。他对面还坐着三个她不认识的中年男人。黛西维持着自己仍有求于他的神态，踉踉跄跄地朝他跑过去。司徒穆见到她，没有表露出讶异，他知道她现在站立不稳，所以也起身朝她快步走来。
眼见她就要摔倒了，幸好司徒穆接住了她。在三位联邦最高领导人和士兵们震惊的目光中，这只蝠翼还没有收回去的吸血鬼就这样扑进了司徒穆怀里。
黛西身后，那个见她快要摔倒、急忙想扶住她的士兵伸向空中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司徒穆没有什么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他只好讪讪地转身走出去了。
黛西的脸贴着司徒穆胸口的白大褂，想，他的怀里明明是温热的，为什么他的心冰冷得令她心底生寒呢？
她思考着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委婉地劝他放弃解剖她的念头，或是骗他放弃。而司徒穆一手扶住她的腰，另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崽崽，你比我预料中早醒了很多。”
黛西从中听出了几分探究和危险的意味，似乎是喂养的宠物不听话了，主人想对宠物下手了。她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依旧空洞，此时却诡异地深邃了许多，像是盯住了一只要被架在火上烤熟的猎物。
她明白……他更想解剖她了。
“你说过要等我长大……”不同于他的冷漠，黛西的眼神此时表现出了极灵动的神韵，委屈、悲伤又蕴含希冀。
多年前，他确实说过等她长大再解剖她，她以为是等她过了一百岁成年礼的意思，可他在她抵挡不住困意睡着时就对她下手了。
亏她那样信任他。
“你已经长大了，崽崽，”司徒穆抚摸着她光芒荡漾的眼睛，温文尔雅地微笑，“我听说了你的许多事迹，你已经够成熟了。”
他的标准，按照心理年龄的成熟度来算，而不是身体年龄。
毕竟，她不管身体多少岁，都可以成为他的手术刀下最美的艺术品。
黛西和他对视许久，她楚楚可怜的目光像被打碎的月亮那样摇晃起来：“可是，我还想和你一起看星星，一起种玫瑰，一起堆雪人……”
司徒穆又不可思议地感觉到，她眼睛里月亮的碎片轻飘飘落在了他心底的潭水里，像细小的绒毛软乎乎地轻拂过水面。
他的心脏沉寂太久了，现在好像不那么沉寂了。
偏偏黛西还在继续说：“陪我好不好？陪我到我不想再和你一起看星星的时候，你再……”
“好。”司徒穆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
然后，他就见到，她的眼睛里像是萌动着万千新绿，她在开心地冲他笑。
他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完全意识不到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联邦首长之一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另一位联邦首长也别开视线看向墙上的画。元首心想，这个女孩是只吸血鬼，并且还不到适合谈恋爱的年纪，司徒穆果然是个疯子，居然和她谈恋爱。
可他很快又想到，这疯子时常做些令人发指的事，关键就在于他从前完全没有弱点，不管是什么都无法给他构成威胁。他是他们已知的最危险、最可怕的生灵，超越所有吸血鬼、法师和兽人。至少现在，他或许有弱点了。
因此，联邦元首最终只是说：“司徒博士，我们要与您详谈的事情已经谈得差不多，就先告辞了。”
“嗯。”司徒穆随意地点了下头。
在所有无关人等全部离开以后，黛西意识到原来这些士兵都是为了保护这三个中年男人而来的，这三个人类在人族的身份应该不普通。她问：“他们是谁？”
司徒穆回答：“人族最高领导人。”
听到这个，黛西就起劲了：“拯救三大种族的事情，你和他们谈好了吗？”
司徒穆像揉小猫那样揉她的头：“放心，三大种族不会再有事了。”
“真的？”
“真的。”
“那……不会给你造成什么困扰吧？”
司徒穆不太想看到她害怕麻烦他的样子，他将他之前给她换完衣服后帮她理顺的头发揉得更乱了：“当然不会。”
黛西兴奋地用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喊着：“太好了，你真的是救世主！”
司徒穆无奈地笑：“我不是。”
“你就是！”黛西随即又有点不开心了，“我是血族最高领导人，之前我也应该和他们谈判的，你都没有提醒我一句。”
“好，是我的错，”司徒穆笑了笑，将她打横抱起走向餐桌，“都多久没喝血了，肚子该饿了吧？崽崽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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