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幻境1：暗夜与月亮

西元1798年，这是黛西居住在普洱勒多大峡谷的第一个年头。

        几个月前，她曾听从法维奥拉的指示，从普洱勒多大峡谷远赴东荆洲寻找那个人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以蒸汽机为动力的火车，也无法找到森林里那座铺满荧光石的白色房子，更无法找到房子中那个长得比精灵还梦幻的人类的踪影。当她无计可施，只好又回到普洱勒多大峡谷寻找法维奥拉时，法维奥拉早已销声匿迹。

        这一切，更像是一个戏耍她的骗局。

        在普洱勒多大峡谷的山洞入口，黛西近乎绝望地见到了从灵力屏障中现身的森林老人和双胞胎兄弟。森林老人老泪纵横地告诉她：“亲爱的殿下，命运的齿轮转变了方向，一切或将面目全非，我再也无法看见哪怕一丝希望……”

        “精灵族为了整个星球的未来誓死保卫人族，可现在，我再也看不到星球的未来，前路漫漫，黑暗无垠……我族将全族老小的性命都搭了进去，换来的为何是这样的结果？”

        年幼的伊萨克和雅格布双眼含着泪水，抱住森林老人的胳膊安慰他，森林老人却用无比悲悯的眼神爱抚着他们白嫩的脸蛋和清澈的眼睛，说：“我的孩子们啊，从此世间只剩下黑暗了……”

        “你们都是洁白的幼鸽，该如何在污浊的黑暗里生存下去啊……”

        说完这几句话，森林老人仿佛顷刻间苍老了几百岁，从此整日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再也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幼小的黛西想不出任何对付理查德或者改变世界局势的办法，只能每日住在普洱勒多大峡谷，为这三只精灵外出采集花蜜、移植做衣料的苎麻。她打算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一方面，是因为她想遵照伊恩的遗愿，替他照顾好森林老人和他的两个弟弟；而另一方面，是因为外界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他们虽然再未踏足过离这个荒无人烟的峡谷较为遥远的地带，但他们都很清楚，外面的世界只剩下黑与红两种色彩，大片大片殷红的鲜血是以理查德为首的三大种族朝暗无天日的社会泼下的瑰丽染料。世界只剩下了杀戮，无穷无尽的杀戮。

        西元1807年，黛西曾喝下过的改变外貌的魔法药水药效消失，她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样貌，而理查德派出的寻找公主殿下的卫队士兵仍在日以继夜地搜寻她的踪迹。为此，他们几乎翻遍了vimpur星球的每一块草皮、舀完了汪洋大海的每一瓢水。

        黛西再也不敢踏出山洞口，所幸这里已经种下了足够多的野花和苎麻，依靠伊萨克和雅格布的灵力，他们还能生存很久。这时森林老人已接近全身瘫痪，虽然他偶尔说出口的话只是断断续续的字词，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能够真切地了解世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哪怕他让黛西用树浆糊住他的眼睛、用蜂蜡封住他的耳朵，哪怕他哀求黛西用石块击打他的头部使他昏迷不醒，他也总能看见在侵略者的屠刀下惨死的精灵与人类，听见他们痛彻心扉的惨叫声。他每日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一张铺着厚厚干草垫的石床上，眼泪流淌得像是溶洞石壁上不断滴落的泉水。

        西元1820年的某个夜晚，森林老人回光返照，看见三大种族的侵略者攻陷了精灵族栖身的最后一座小岛，对仅剩的精灵妇女和孩子施加了惨绝人寰的暴行；他还看见，备受战乱侵害的数亿人类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社会制度，这套社会制度明确规定，人类将间隔多长时间、在哪些地点，主动向三大种族贡献出强壮的奴隶及漂亮的食物。

        人类在竭尽全力地表达，他们将永远逆来顺受，永远如同江水般一代又一代滔滔不竭地为三大种族服务。

        最后，他看见的是，写明“世上再无精灵族与人族两个种族，只有名为精灵和人类的奴隶或食物”的《威杰基条约》，被命若悬丝的精灵与无数人类摁下了手印。吸血鬼悠扬的颂歌声忽然在这位垂危老者的脑海中响起，与此同时，他仿佛看见了贝尔森林湛蓝的夜空，云彩是浅淡的紫藤色，星子半明半昧，像是无数只眨动的眼睛。

        他突然无端恐惧了起来，恐惧得气咽声丝，浑身像掉入冰窖一样寒冷。就在这深不见底的恐惧中，他终于永远地陷入了无边暗夜，终于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世间的所有苦难，终于从日复一日摧心剖肝的痛苦中解脱了。

        第二天清早，伊萨克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森林老人双眼瞪得像滚圆的河石珠，身躯僵硬得像是某种上古生物的化石。他唤他：“卢克爷爷。”他一如既往地不能应他的孩子。

        他们将森林老人埋葬在山洞中的某一处石壁里，伊萨克的额头紧贴石壁，不知哭泣了多久。而雅格布和黛西在悲伤过后，都去准备第二天的事情了。他们总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几天以后，伊萨克依然没能从森林老人逝世的痛苦中回过神来，许久没有出山洞口的雅格布拉着他出去看夕阳。那天的夕阳似乎久久没有被地平线所淹没，整个天际都是血红的浪花。和伊萨克并肩坐在悬崖边上的雅格布，视线一直没能从仅剩半边的残阳上挪开。他对伊萨克说：“你算过吗，她有多久没有见到夕阳了？”

        伊萨克终于抬头望着夕阳，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雅格布说：“虽然吸血鬼更喜欢阴暗的地方，但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想看看夕阳的。”

        想起这几天，伊萨克悲痛到不能自已，却还是不忘按时给她的杯子里放血，雅格布又说：“振作起来吧，伊萨克，我知道你想保护她。”

        “我会保护她，我一定会保护她，可是，我真的可以……”伊萨克的话没有说完，但雅格布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你可以喜欢她，伊萨克，你应该向她表白，我相信她会接受你的爱意。”说这话时，雅格布丝毫不忸怩，他总是这样坦然自若。

        伊萨克起初有点心事被看穿的羞涩，但当想起了某件事以后，他沮丧地说：“可是，她还是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

        “她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雅格布拍了拍他的肩膀，“伊萨克，鼓起勇气。”

        这天夜晚，伊萨克真的鼓起了勇气，他叫黛西和他一同走到山洞口，看见月光将洞外的树叶和岩石照得银光闪闪，像是用画笔蘸水银作的画。伊萨克深吸一口气，说：“我……”

        就在他心情极度紧张、心跳得极快，就要将他对她多年的爱意倾诉之时，预灵力量毫无预兆地在他体内觉醒。一刹那间，他看见了世上正在发生的一切，看见了使森林老人在萦绕多年的苦痛中绝望死去的一切，看见了他们昔日如梦似幻的家园——杀戮的烈焰早已平息、疮痍满目、面目全非的贝尔森林，看见了沦为侵略者的玩具、精灵族的耻辱柱的精灵王座。

        他还看见，在三大种族昭示的代表死亡的鲜红指令上，被用血液死死圈住的绿精灵图腾；看见血族用来寻找最高贵的公主殿下、已遍布世界绝大多数角落的画像上，那张绝美的容颜和眼前少女平静的面容悄然重合在一起。

        “你怎么了？”黛西问。

        “我……”伊萨克从未如此颓丧过，“我只是一只没有未来、无家可归的精灵。”

        黛西不明白伊萨克为何忽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就在她静静等待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的时候，伊萨克仰头望了望悬崖上只露出半边的银色月亮，一瞬间仿佛被绝望所笼罩了。

        他说：“你把自己的作息时间颠倒得和我们一样，我们也应该为你付出更多的。夜深了，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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